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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穿了,就是随便踩在地上会在灰尘上滑倒很危险,所以……」 在旅团本队与「军团」的交战中,驾驶「女武神」打头阵的是担任尖兵的瑞图的第二大队,以及满阳的第三大队。 好几次让自己的座机──「米兰」脚下打滑,险些跌跤,瑞图也终于慢慢摸清了在这满地灰尘的战场该如何战斗。 况且,由于「女武神」采用匍匐于地的低姿势导致动力系统的进气口容易吸入灰尘,因此防尘过滤器何时会堵塞也令人担心。既然这样…… 「只要不降落到地面上奔跑──就可以了嘛!」 「米兰」的纯白机影在空中飞舞。 感应器性能较差的近距猎兵型及战车型的身边率领着斥候型充当它们的眼睛。「米兰」踢踹这些斥候型当成立足点,又踩踏转向他试图迎击的近距猎兵型的发射器,接近一辆战车型。炮口一转过来的瞬间,他转回反方向躲避炮线,趁着沉重炮塔无法即刻掉头的些微僵硬时间,攀上了炮塔顶部。 他如实地在零距离内开炮,击毁战车型。接着看都不看它颓然倒下的模样,迅速四处扫视找出下一个可当成立足点的敌机位置,一跃而出──跳跃的过程中机动动作会受限,空中也没有遮蔽物可藏身。他避免跳得太高太远,在不会被瞄准的范围内反复跳跃,冲过成群「军团」上方的路线。 「看……我的!」 战队中的「女武神」进行的支援扫射连连击中「军团」队伍,然而不具生命因此无所畏惧的「军团」为了保护更有价值的战车型,而试着阻挡「米兰」的前进。近距猎兵型爬上了他的目标──战车型的炮塔顶部。 敌机启动高周波刀,刺出刀锋以迎击直逼眼前的「米兰」……但他一边看着,一边往正下方的地面射出钢索钩爪。 「拜托喔,我只是尽量不想下去,又不是一下去就会怎样。
」 「米兰」卷动钢索将移动轨道往正下方修正,于着地的同时高举另一具钩爪往下打,赏近距猎兵型的头部一记附加降落速度的攻击。 接着在近距猎兵型的下巴(?)丢脸地撞上战车型炮塔顶部时,再往它的背部飞弹发射器补上一顿机枪扫射。用以确认弹道的曳光弹引发爆炸,使反战车飞弹在发射器内部炸开,让近距猎兵型自己与战车型陷入爆炸火海。 如果以为这样能让战车型一起遭殃就太乐观了,因此不等火焰散去,先赏它们一顿八八毫米炮再说──只可惜辛不在,不然就会告诉他该不该开火。 副长的「女武神」发出一声匡啷的脚步声来到他旁边。 『刚才那招真炫,瑞图。』 「是吧~!我稍微用了点巧思。有没有很像队长或利迦少尉?」 瑞图咧嘴笑着做回应。副长正经八百地说: 『我也来。』 「──打得顺利是很好没错,但瑞图这样有点太过火了吧……」 侧眼看着瑞图与第二大队的奋战,满阳露出苦笑。她自以为已经慢慢习惯了瑞图的乱来或是莽撞,可是刚才那个未免也太…… 那是与机体重量相比之下动力系统与驱动器的输出较大,疾驰如飞的「女武神」才能办到的惊险特技。由于满阳的「法里恩」是装备四○毫米机炮的火力压制机,她不太想效法。 她是这么想的,但第二大队就像被瑞图影响似的,擅长机动战斗的前卫与负责支援他们的火力压制机开始用同一种机动动作咬破「军团」队伍。他们像争先恐后的狼群般杀进铁青色队伍,从群体内部把敌机啃个乱七八糟。不久满阳的第三大队也受到感染,过没多久,又换成各个战队的狙击手开始发出笑声。 『能有人引开「军团」的注意力,狙击起来超轻松的。
』 『首先是会危害到突围的家伙的臭铁罐,然后从战车型开始优先打起,对吧?』 半开玩笑的支援请求从混战当中飞往大队后列的大范围压制机。 『──左手边前方出现新的敌机群,推测为增援。』 『麻烦趁它们会合前来个火力支援!达斯汀射手座,小心别误射友军了!』 『别说了。射手座,收到──注意别被我差劲的射击波及了!』 无数的多管火箭弹横扫增援部队的近距猎兵型与斥候型,要求火力支援的战队像鲨群般,从三个方向咬噬失去部队眼睛的战车型。 「…………」 就连作为代号者拥有丰富战场经历的满阳都是头一次看到如此高昂的士气和真挚的态度,而不是要跟敌军拼命。那种热诚有点吓到了满阳。 ──假如战争结束了。假如我们让战争结束了,那分明就等同我们亲手放弃了八六战斗到生命尽头的骄傲…… 在「军团」前线部队的背后,灰蒙蒙的远方断断续续响起震撼力十足的榴弹炮爆炸声;那是蕾娜从后方军团指挥所坐镇指挥的炮兵大队──待在旅团本队最尾端的他们展开的反突击火力。在运用「阿尔科诺斯特」分队深入阵地进行前进观测所展开的无情钢铁骤雨之间的空档,蕾娜银铃般的嗓音传遍知觉同步的各个角落。 『华纳女神呼叫各机。灰尘风暴即将再度来临,请深入敌阵的各机暂时后退。我把敌方集团的预测位置传送给各位。为了避免误射友军,请勿攻击指定范围以外的位置──开火。』 灰尘帘幕遮住了人类与「军团」双方的光学感应器和测距雷射。紧接着一二-七毫米重机枪、四○毫米机炮、多管火箭运载的飞弹以及八八毫米滑膛炮轰然一齐射击。灰尘帘幕被涂改成硝烟与爆炸火海,又被肆虐的冲击波吹散──八六的鲜血女王仅凭推算演绎就能看穿看不见的战场,降下神示。
一旁驾驭爱机的副长轻声低语: 『……总觉得大家都好猛喔。』 声调与其说是引以为傲或怀抱憧憬──不如说带有强烈的隔阂感。 「是呀……老实说,我有点……」 对瑞图也是,对达斯汀或蕾娜,或是不在这里的辛、莱登或安琪都是。 看到同袍们战斗的方式简直像是要亲手结束战争,那种热忱让她…… 觉得有点……跟不上。 感觉好像被大家抛下了……满阳差点说出这句话,但她吞了回去。 前线奋勇战斗的情况也传达给了同属旅团本队的可蕾娜与「黑天鹅」。 由四个「女武神」大队与蚁狮联队组成的旅团本队,以瑞图的第二大队与满阳的第三大队带头担任尖兵前进,背后则有具备大火力的蚁狮三个大队提供支援。左右同样分别安排了机动打击群的一个大队作为侧卫,后面是两个炮兵式样的「女武神」大队。「黑天鹅」被友军四面围绕,在他们的中央受到保护,等待出击的时刻到来。 「黑天鹅」这种部署位置简直像被当成公主似的小心呵护,不过其实也像是因为派不上用场而被关在笼子里。不属于野战规格的赶制实验武器──给人添麻烦的黑鸟。 真要说起来,说不定辛或机动打击群的同袍们根本没有任何人需要什么「黑天鹅」。 「黑天鹅」是在可蕾娜等第一机甲群决定受派至圣教国后才被决定投入战场。当时他们在圣教国发现了攻性工厂型,从状况研判它很可能与电磁炮舰型有所关联。
就以攻性工厂型来说,第一优先事项是加以击毁而不是掳获控制中枢以收集情报,为了这个目的才会从先技研借用「黑天鹅」,然后辛将它托付给了可蕾娜…… 可是…… 真要说起来,其实原本…… 机动打击群──辛他们早就已经想好了最基本的、不靠「黑天鹅」这种大型火炮或「海洋之星」等军舰的力量,只用「女武神」对付电磁炮舰型或攻性工厂型这种超大型「军团」……剥夺其战力的方法- 在未曾料到有电磁炮舰型这么一个存在的摩天贝楼据点攻略作战时是非不得已,但既然已经遇过一次,就是已知的敌机了。只有怠惰的家伙才会毫无对策就再行挑战。 圣教国没有征海舰,也无法期待严重受损的「海洋之星」提供支援。 下次要如何才能仅凭机动打击群的战力,仅凭只配备八八毫米口径战车炮的「女武神」击沉巨舰?八六……尤其是他们的队长级人物,不能不想好对策。 面对即将来临的同时强袭作战,机动打击群总部军械库基地上上下下忙着准备。身为战队总队长的辛、梅霖、迦南和翠雨在基地的几间会议室之一,在他们麾下的大队长、副长还有直属小队长们参与下,一连几天展开了议论。 对抗超长距离炮时,一般常用的同射程火炮或导引飞弹都不在他们提出的对策中。那是炮兵、兵工厂及统括军队的将官负责的领域。他们应该早就考虑到,并已开始着手拟订对策了。 所以机动打击群该考虑的是「不同于一般」的对抗方式。 说到底,射程四百公里的大口径超长距离炮与机甲对抗起来,用正面火力交锋的方式根本连打都不用打。一遭到炮击就输定了。 所以大前提是「不让它开火」。在磁轨炮还来不及射击之前,就要跑完它的四百公里射程。
然后闯进三十公尺长的炮身内侧,待在绝不会被巨龙轰炸、仅有三十公尺的安全范围内──屠戮那头巨龙。 他们必须绞尽脑汁想出这个方法。 难得能让三个机甲群同时参加作战,顺利的话,可以同时试试三种方案的可行性。 梅霖与第二机甲群的结论是,磁轨炮搭载机必定配备排热用翅膀,若除了「军团」特有的散热片还得另行散热,可以试着针对翅膀下手看看。 迦南与第三机甲群采用的方案是,跟以往压制自动工厂型或发电机型时一样,可以针对控制中枢下手,撬开搬入口或维修舱口入侵并压制内部。 至于辛,以及他指挥的第一机甲群…… 「──结果还是以击毁为优先而采用了磁轨炮,但以我们第一群来说,还是很想把那只臭家伙的装甲打穿耶。既然我们这边有诺赞在,不能用高周波刀从正面砍开它吗?」 这天在第一机甲群的攻性工厂型对策会议上,头一个开口的是克劳德。他是先锋战队第四小队的小队长。一头红发与眼镜底下的锐利月白双眸,令人对这个少年留下深刻印象。 最后决定由每个机甲群各自采取对策,待在基地第四会议室里的都是第一机甲群的大队长级人物。电磁加速炮型及电磁炮舰型的光学影像、交战纪录、推测诸元投影于几个全像式萤幕,不知为何还一直播放着怪兽电影。 在众人的视线关注下,辛耸了耸肩。 「我明白你比较想正面进攻而不是挑充满未知数的弱点下手,但只有一个人能实行的对策不能说是对策吧。」 「那能不能由你努力训练大家,大家也努力学起来?」 「要是有那么简单的话,就不会从第八十六区到现在整整七年,还只有他一个笨蛋在使用高周波刀了好吗……」 接着代替赛欧成为第三小队小队长的托尔说道。
这个少年正巧跟赛欧一样是金发绿眼,但他是金绿种,而且长相、个头与气质都跟赛欧完全不像。 「就算用小口径一发打不穿好了,那如果往同个地方多打几下呢?呃……就是那个啦。叫什么来着……箭射中靶子后,再一箭射中它箭尾的那个。」 「你说穿箭?」 「对,就是那个,满阳。就像那样,让下一发炮弹射中已经命中的炮弹,把它往里面塞。这样就算攻性工厂型的装甲跟电磁炮舰型一样夸张,最后应该还是会贯穿吧?」 「只有可蕾娜才能那样神乎其技吧?只有一个人能实行的对策不算是对策。」 「不,我觉得方向是对的喔。『海洋之星』的主炮也不是一发穿透,而是打中了好几发才贯穿的吧?就算打不中同个位置,只要集中射击那一块地方……」 「我有点子!用攻性工厂型的磁轨炮打穿攻性工厂型的装甲怎么样!在反磁轨炮的战场上当然找得到磁轨炮,对吧!」 「虽然是个好点子啦,瑞图,但那也得有能把八○○毫米炮弹打回去的特大号球棒才行。」 「哎呀,但攻性工厂型好像比电磁炮舰型更大,所以或许不用打回去,视炮身的角度而定,说不定能打中攻性工厂型它自己喔。」 「等等等等等等,瑞图还有安琪麻烦都先等一下,这样会越扯越乱,照顺序来讨论吧。首先是托尔的方案,讨论到一个段落后再来研究瑞图的方案。否则会讨论不出结论。」 莱登打岔制止,但话题已经被热烈讨论到快要不可收拾了。奥利维亚说自己不熟悉「女武神」于是没积极提案,但在被问到意见时会回答,没被问到时就写会议纪录,一面苦笑一面用超快速度敲打资讯装置的键盘。 其中,可蕾娜这天又被大家的气氛吞没,呆站不动。
她也觉得应该讲点什么,应该想点能帮上大家的忙的点子,但总觉得跟不上大家的热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在基地餐厅执勤的青年军夫走进来,把轻食餐盘放在每个人旁边。看来大家又忘记吃饭了。由于对策会议每天都讨论得太激烈,导致大家经常错过吃饭时间,所以食勤人员这几天都会准备能单手拿着吃的轻食,几天下来也都不太开心。 今天也是,大家虽然趁着会议空档向青年道谢,眼睛却看都没看轻食一眼,一手抓起来就机械性地往嘴里塞。有的是三明治,有的是用马克杯装的汤。 霎时间,喧喧闹闹的议论戛然而止,所有人都睁大了眼睛。 莱登睁大了眼,开口说: 「──这还真好吃。里面夹的是炸肉饼吗?」 就连被莱登说成味觉白痴的辛都罕见地低头看着手里的三明治。 「是啊。腌黄瓜,还有……是黄芥末吗?很开胃。」 「啊,这边这个是起司配上煮过的无花果。」 「汤也好好喝喔~干菇的味道好浓。」 大家只是讨论得太热烈忘了吃饭,毕竟午餐时间都过了。看到大家这回在空腹状态下把会议摆到一边狼吞虎咽,青年用鼻子哼了一声。 「都怪你们连续几天吃别人认真煮的饭吃得心不在焉,主厨终于爆气了。他说『既然如此我就赌上厨师的志气,用我煮的饭让会议中断!』于是就有了今天这一顿。怎么样,认输了吧?」 「对不起。」「抱歉。」「我们错了。」 所有人纷纷低头道歉。 一边低头还一边继续吃个不停,青年看了反而满意地点头。 「这是主厨故乡的家乡味……本来还有另一种叫油渍鲱鱼的料理,但那个现在没办法做,他说等战争结束后再让你们尝尝。
」 联邦唯一的港口已落入「军团」手里,所以当然也捕不到鲱鱼。 但先不论这些,可蕾娜又心头一惊。等战争结束后。又是那个话题。 明明就不可能会结束。 托尔开口,自顾自地说: 「对耶,我小时候也常常吃鱼。」 视线聚集到托尔身上,他耸了耸肩,说: 「我是海边地区出身的,现在才想起来我们那边常常吃鱼。我爷爷很擅长烧鱼……对,我爷爷是渔夫,说是家传的秘密风味……虽然我并不想回共和国,不过倒是有点怀念那个。」 与面露怀念笑容的托尔正好相反,可蕾娜变得更忧郁了。再怀念也没用,那些都已经吃不到了。他的祖父遭共和国杀害,所以也别想再吃到那些料理。 至于克劳德则是很干脆地说了。讲得像理所当然似的,语气轻松。 「自己煮就好啦。反正战争结束后要去海边或哪里都行,到时候就可以自己煮了。」 「啊,也是喔。好,那等到战争结束后,我就来重现爷爷的味道!」 「拿做菜当目标喔?」 「哎,也没什么不好啊。反正大家都还没决定战争结束后的出路,总之想做什么就先做什么吧。」 「爷爷或妈妈的味道啊……对耶,我忘记我妈说她是哪里出身了。等战争结束后就去看看当作旅行好了。」 「啊。」可蕾娜睁大眼睛。 她总算知道辛、莱登还有同伴们为什么这么认真地讨论如何对付攻性工厂型了。 因为想让战争结束。 因为想结束这场「军团」战争……前往战场以外的地方──……- 对,那时候,辛也没有关心过可蕾娜。就好像丢下可蕾娜远远走开一样,专心跟大家讨论如何结束这场可蕾娜认为不会结束的战争。
讨论如何舍弃可蕾娜至今仍割舍不掉,名为战士的自我认同。 就好像要丢下呆站原地的可蕾娜不管。 其实,也许早在很久之前……辛就已经抛下她了。 会不会是因为这样,才没把可蕾娜带去他的战场? 所以现在也是,一直没跟可蕾娜说话? 因为他觉得他已经不再需要──该开枪时没能开枪,派不上用场的自己;没能救到赛欧与夏娜,无能为力的自己。 只要可蕾娜稍微恢复冷静,就会发现自己这番乱七八糟的理论有多奇怪。不合逻辑也要有个限度。辛现在正在最前线跟攻性工厂型交战,当然没有多余精神跟可蕾娜说话。 但逐渐失去冷静的可蕾娜想不到这个事实。 她不要变成没用的人,她怕自己变得无能为力──其实她最怕的,「是切身体会到自己的无能为力」。 记忆中的白银色头发回过头来。 深蓝色的,共和国的军服。与白银长发同色的眼睛。 ──对。就像你那时候,默默坐视你的父母亲被人枪毙。 ……这不是真的。 那个军官才没有说这种话。他当时是说「对不起,对不起我没能帮助他们」。 既然这样,这是…… 谁说的…… ──白猪全都是人渣,对,说的没错。但既然这样,你为什么没有阻止那些人渣?为什么没有吼叫着抓住并阻止他们?……为什么你最喜欢的爸爸妈妈被人开枪打死,你却没挺身而出? 那是因为…… ──你最喜欢的姐姐也是。白猪把她带去战场时,你没有去揪住他们。你只是默默地袖手旁观,任由她被带走而不敢挺身而出。
我办不到,怎么可能办得到?因为…… 因为…… 银色的眼睛在讥笑她。不对,也许是金色。这是……谁的…… ──对啊,因为你…… ──你是无力挺身而出,「对任何事情都无能为力」的小孩。 「……!」 她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害怕他人、世界和未来了。明白自己为何连向前踏出一步都不敢了。 因为「自己其实没有半点力量」。 因为「就像当时切身体会到的一样」,她什么都办不到。 如果在她想前进的时候,前方有人对她恶意相向的话……如果她想掌握幸福,却被人夺走的话…… 到时候自己一定又是无力抵抗,只能任由他人剥削──…… 自从听见「夏娜」的声音后,可蕾娜整个人就不太对劲。 这件事让坐镇遥远后方的军团指挥所,指挥旅团本队的蕾娜相当忧心。 知觉同步透过双方意识让听觉同步化的同时,也会传达见面说话程度的情绪。同样与蕾娜连上知觉同步的可蕾娜显而易见地心神动摇、畏怯,不知所措地僵在原处。 可蕾娜想向人求救,却怕被拒绝而缩成一团。辛似乎也察觉到了她的情况,虽然没有出声关心,但可以感觉到他像是频频回望般的担忧。 话虽如此,辛正在战斗。实在没有多余精神出声关心。 就在蕾娜想替他表示关心,正要开口时…… 吉尔维斯忽然开口了: 『──方便打扰一下吗?神枪。记得你是……库克米拉少尉吧?』 突然被一个同样隶属于联邦军,但从未交谈过的其他部队指挥官叫到,名叫可蕾娜的八六少女似乎感到相当意外。
吉尔维斯并未责怪她一时之间忘了回话,说: 『我听说过你的风评了──神枪。在绝命殒首的第八十六区存活下来,成了机动打击群无数军功的助力之一,无人能及的八六狙击手。即使已经听过你的风评……我本来并不打算让你担任「黑天鹅」的射手。』 透过无线电感觉得到她倒抽了一口气。 关于原因,本人应该也有所自觉吧。那种反应不是惊愕,反倒像幼小的孩子做错事被指责。 「在船团国群,你在摩天贝楼据点作战时暴露的丑态──我因此判断你不值得信赖。在重要时刻无法行动的士兵算不上士兵。呆站原地更是不像话。」 能够在重要时刻确实发挥作用才是好武器、好士兵。试制武器本来就已经不够可靠,更是不能托付给不值得信赖的士兵。吉尔维斯甚至还要求过蕾娜和辛,直接把可蕾娜剔除在作战之外。 对此表达强烈反对的人,正是…… 『即使如此──诺赞上尉还是坚持把「黑天鹅」交给你。』- 他早已听说共和国的可怜弃民──八六少年兵所组成的机动打击群的队长是「诺赞」家的混血儿。 从那时开始,吉尔维斯就对这位未曾谋面的少年怀抱着单方面的亲近感。 假如那个豪门还有把他当成家族的一个低阶成员,就绝不可能把他留在那种满是平民、龙蛇杂处的部队里。所以他以为那个少年就像他们蚁狮联队一样。是个不受家族接纳,只能将战功献给门第的好用工具。如同即使抓到猎物也不能吃下化为自己的血肉,注定终将饿死的蚁腹狮子。 一个不受任何人所爱、无家可归的孩子。 结果错了。 「──这次是共同作战,『黑天鹅』也是向先技研借用的。所以我不会说要将射手职务交给谁是我的权限。」 那时是在圣教国前线基地,八角形的珍珠色会议场。
在带有彩虹光泽的乳白色玻璃管装饰覆盖着整个墙面,建筑样式陌生的一个房间里,辛正面紧盯着吉尔维斯说道。 「但如果只因为那一次失败就对她失望,我认为以作战指挥而论太过冷酷无情。如果只因为一次失败就抛弃每个士兵,队伍将会溃不成军。库克米拉少尉当时伫立不动是事实,但我不认为这样就可以认定她今后不会振作起来。」 意思就是──你没资格来管我们,甚至连振作的机会都不给她。 「那──如果她又失败了呢?」 吉尔维斯一边问,一边暗自吞下苦涩的心情。 蚁狮联队是新成立的部队,别说失败,连上战场的经验都没有。要说不值得信赖的话,他们才是最不可信的一群人,假如拥有七年战场经验的辛提出这项事实,到时吉尔维斯将无话可说。但辛完全没有提到这件事。 不可能是没想到。必须要有足够的智慧才能活过与「军团」的激战,并且让身经百战的八六们心服口服。所以辛之所以没指出这点,恐怕只是觉得那样很卑鄙。以他对自己要求的规范──或者是骄傲──而言,这构成了卑鄙行径。 那种高尚的情操。 唯一与吉尔维斯相同的血红双眸抬眼看着他。 带着在帝国受到极度忌讳的焰红种与夜黑种的混血色彩;据说在第八十六区受到严重排挤,帝国贵种血统浓厚的外貌;被祖国蔑视为肮脏有色人种的八六外观。对这一切丝毫不显排斥,帝国贵种混血的八六少年定睛盯着吉尔维斯。 「到时候我会设法补救──因为指挥官的职责,就是在部下失败时想办法补救。」 语气毅然决然,却不争强好胜。 必须要认为无论是给予同袍雪耻的机会,或是一次次力挺同袍都是自己应当负起的职责,才会有这种语气。 到场参与的蕾娜把场面交给辛解决,保持沉默;这也是一种信赖。
信赖辛,也信赖不在场的可蕾娜。 这两人都相信那个人能振作起来──即使那个人在上次作战犯下了可悲又丢脸的失败,应该已经辜负了他们的期望,这点依然不变。 他忽然感到心酸又羡慕。 要是他也有个──能像这样力挺、保护、相信他的哥哥或姐姐,他就…… ……他无法践踏自己渴求已久的这种信赖关系。 「我知道了──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就让她试试看吧。」- 吉尔维斯一面回想起当时的心酸及一抹不得志的心情,一面继续说下去。 可以感觉到无线电另一头的可蕾娜对他投以畏怯的视线。比起辛那双色彩与自己相同的眼眸,这种眼神反而更令他感到熟悉。 「诺赞上尉应该是相信你能再次站起来,才会把最终王牌交给你。是相信你绝对有这份力量,才会托付给你。」 那是遭到太多次打击而再也无力反抗,甚至连抵抗的意志都没了的小孩会有的眼神。是内心深处被迫深信自己是无能为力的年幼小孩,才会有的眼神。 只有认定自己无能为力所以不值得信任,甚至再也无法相信自己的小孩,才会有这种眼神。 他有印象。这种眼神他看多了。在他们受到幽禁的布兰罗特大宅里…… 或是会映照出不愿看见的事物,因而令他厌恶的镜子之中。 「既然这样,你就该回应这份期许。只要有人愿意相信你,而你也信得过他,就该做出回应。因为那个人──比你所想的更可贵,更难得一遇。」 回应他的期许吧,拜托。既然幸运遇见了这种难得的对象,就该懂得珍惜。 吉尔维斯没有这样的人。他跟同伴都没有愿意这样相信、力挺、等他们振作起来的人。他们只得到过一次机会,还没出生就错失了这个机会,所以别人对他们不屑一顾。
就连唯一能期盼、心焦如火地想实现的愿望,也在伸手掌握之前就被断了希望。 可是,你不一样。有人愿意相信你。有人希望你能去争取,去抱持期望。所以,请你不要忽视那个人的一片心意。你只是现在看不到,但那只手一定会永远向你伸出。 请你不要轻言拒绝。 「所以──站起来吧,库克米拉少尉。」 虽然我没能办到。 即使我直到现在,都还是办不到。 「既然有人相信你,有人在等你站起来,你就该再一次,不管几次……为了回应那个人的期许,成为他的力量……重新振作起来。」 以免变得……像我一样。 听见那个名字,还有那番话…… 可蕾娜发现自己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尽管得知辛并没有对她失望,甚至就算她再次失败也无意抛下她不管,对她来说意义重大,但不只是这样。 对,她不希望自己无能为力。为了与他并肩奋战,为了待在他的身边。 但是,不只是这样。 一开始,她第一次产生那个想法的时候,不只是这样- 「那个……我想说……」 可蕾娜努力试着开口问他。在第八十六区的前线,被地雷区环绕的基地。她抬头看着拥有死神外号的少年战队长,看着才刚被分发到同一个部队因而还不熟悉的他。 害怕表达不了自己的想法,但又觉得只要能传达到一点点就好。 「会不会……痛?」 「…………?」 问题少了最重要的「哪里」。当然,辛愣了一下。 尽管那只是因为人在眼前才能勉强看出来,极为细微的表情变化;但却是可蕾娜初次看到这位冷静透彻的战队长露出这个年龄的孩子该有的神情。
光是这样就让她发现,这个人──是只比她大一岁,甚至不到十五岁的少年。 「昨天,诺赞队长开枪打了朱特,有没有很痛?」 纵然他被满是鲜血与内脏的手摸了脸颊,连眉毛都没挑一下。 纵使他就像超然物外的无心死神,沉静地扣下了扳机。 「是不是只是假装没事,其实……觉得很痛……?」 辛沉默了片刻……仿佛在考虑能不能跟眼前微不足道的小女孩分享内心的事物。 然后他说了: 「……有一点。」 「……这样啊。我想也是……」 不可能不痛。得到了这个答案,可蕾娜不知怎地松了口气。 既然如此…… 「下次,我可以代替你。」 血红眼眸又眨了一次。 可蕾娜已经不怕这个颜色了。她直勾勾地抬头看他,着急地说: 「我枪法很好。距离那么近的话,绝对不会打偏。所以……可以让我来不要紧。」 让我代替你。 虽然恐怕只有比谁都坚强的你能记住他们、扛着他们走到生命的尽头;但如果只是分享伤痛──稍微帮你背负一点重担的话…… 她合握快要发抖的手,把它隐藏起来。她很害怕。就算因为求死不得,因为救不活,因为总比被「军团」吸收来得好,所以就对同袍开枪是帮当事人解脱,那也还是杀人。她很怕。其实她一点都不想这么做。 可是,正因为如此,我更不能让你一个人承担。 辛沉默地注视着这样的可蕾娜,这次摇了摇头。 「是我跟那些家伙说好的……我认为应该由我来。」 「……嗯……」 可蕾娜不禁垂头丧气。稍稍松了一口气的自己,令她可耻。
回望着这样的可蕾娜──拥有死神外号的少年,这时初次在她面前展露微笑。 「不过……谢谢你。」- 她那时候之所以那样说……之所以进一步磨练枪法…… 不是为了帮上他的忙,让他把自己留在身边。 是为了即使有一天自己会先死,在那一刻到来之前,仍要与他共同奋战。 为了当他自愿背负的死神职责某天令他痛苦到无法承受时,可以在那一刻暂代他。 为了尽量帮助他。 帮助没有血缘关系,但亲如家人,就像亲哥哥般,自己最珍视的──同胞。 ──诺赞上尉一定也是,无论发生什么事,永远都会是你的哥哥。 这是在船团国群,以斯帖上校──跟他们同样心怀荣耀而活,但就连这份荣耀都失去了的征海氏族女军官对她说过的话。 对,从来都不曾改变。的确,辛从来没对可蕾娜弃之不顾。作战前他不是也说过吗?说过不会抛下她不管。说过如果觉得痛苦,变成一种重担,与其让它变成诅咒不如就放手;露出由衷关心可蕾娜的神情,用一片真心贴近她的伤痛。 只要特别去留意,即使是现在这一刻,都能感觉到他的心意隔着知觉同步传来。 知觉同步除了言语,也能传达面对面交谈程度的情感。辛……还有莱登、安琪及蕾娜,此时此刻也都在关心可蕾娜。 她险些──因为怀疑,而自己毁掉这一切。 「钧特少校,那个……谢谢你。」 看来佯攻的五个战队已开始将计就计,把攻性工厂型以自走地雷的触雷爆炸声作为目标的意图加以利用。 辛发现五门磁轨炮刻下的链弹破坏痕迹明显偏离了战队真正所在的位置。
他们活用在第八十六区与联邦等废墟战斗的经验应付掉自走地雷,借由从远处开炮射它的方式故意引它自爆,以引开磁轨炮的瞄准位置。柴夏居高临下俯瞰战场的准确指示也发挥效果,五门磁轨炮的炮击逐渐变得只能替战队的前进路线提供瓦砾。 从前方大楼丛林与破败街道的山丘另一头,终于能一窥攻性工厂型的铁青色背影──以五个战队为佯攻,先锋战队采取大幅绕圈的方式疾驰于废墟都市中,夺得能够攻击攻性工厂型背后的位置。队员散开队形,潜伏于被攻性工厂型大口咬掉一半而倒塌的大楼背光处。 「──大队各员注意。先锋战队已就定位。」 『收到──方镞与弓兵战队也已经部署完毕。随时可以提供掩护射击。』 『大镰战队等五个佯攻战队正在接近目标,距离差不多都还剩两千吧──进入战车炮我们的范围了。』 『呵呵。』大镰战队的战队长带着傲气嫣然一笑。 『那么,差不多……该让它瞧瞧我们的厉害了吧?』 「是啊。」 尽管攻性工厂型大摇大摆、仿佛以王位所有者自居般傲慢地坐在那里,但是…… 「这是属于机动打击群的──『女武神』的战场。」- 用餐后,喝完主厨本人这次带着愉快笑容端来的、加了够多砂糖和牛奶的咖啡,众人才终于重新召开攻性工厂型因应对策会议。不知是因为血糖值上升还是稍微得到休息的关系,他们发现会议中断前的讨论其实早已陷入死胡同。 毕竟连大前提都漏掉了。 「──回到前提。」 听到辛这么说,在场所有人的视线都聚集过来。 「一旦演变成炮战,我们是敌不过它的。所以必须在它做完射击准备,而且察觉到我方存在之前彻底逼近它。
只要使用『狂怒戎兵』,要达成这点并不难……只是假如又演变成海战,这次就只能祈祷暴风雨不来了。」 「……就算真是如此,要是变成海战,就更得骑到那臭家伙身上才打得起来,所以这点还是得设法解决吧。『女武神』再怎么神通广大,也不能在海面上奔跑啊。」 尽管莱登露出不懂辛这番发言意涵的神情,仍回答道。辛点点头后继续说: 「下次作战是在陆地上,所以我觉得其实不会比电磁加速炮型那场仗来得难打。当时在进击路线上我们必须分散战力去扰乱敌方守军,因此最后几乎是一对一。但如果能用空降的方式越过敌方战线──不用分散战力就能到达磁轨炮面前,无法敏捷行动的磁轨炮就只是个靶子。着手进攻起来不会太费事。」 最初与那架机体,在克罗伊茨贝克市对峙时──成功对辛等极光战队发动伏击的电磁加速炮型于炮击后撤退。明明伏击行动成功,它却选择逃走。 当时,辛他们十五架机体一架不缺。 那个战场是都市废墟,电磁加速炮型的周围林立着无数大楼。 「所以」它逃走了。 因为它知道在市区战斗时,一次应付多架机甲于己不利──所以那架巨炮才会从克罗伊茨贝克市逃走。 「……喔。」 「刚才提到穿箭,让我想到……前提是我们要入侵磁轨炮无法射击的半径三十公尺内范围,也就是揪住攻性工厂型的状态对吧?并不是要从远方瞄准它开火。」 所有人不约而同地叫了一声。 不是有吗?有个装备可以精确地打击同一个部位,而且全体处理终端都能用它来对敌机造成损伤。 只能在紧贴敌机的状态下使用,但是在紧贴敌机的前提下确实能发挥效用,「女武神」的固定武装。
「──破甲钉枪!」- 一面引开磁轨炮一面接近敌机的五个战队挺进至距离攻性工厂型数百公尺的极近位置。他们穿越瓦砾及大楼的阴影,迅如箭矢地一跃而出。 为了拦截疾驰于地面的他们,八○○毫米炮发出挤压摩擦的巨响转过来。不只如此,从攻性工厂型的全身上下冒出了刺猬倒竖长刺般的无数对空机炮。 『──就知道你会来这招,混帐东西!』 一瞬间,仿佛在嘲笑采取俯角的机炮,纯白机影自大楼的屋顶平台与高楼层──机炮完全瞄准不到的高处现身了。 一群「女武神」从攻性工厂型的死角位置往大楼屋顶平台附近射出钩爪,一边卷动钢索,一边斜着描绘弧线冲上墙面。是担任战斗支援的炮兵规格,配备榴弹炮的方镞与弓兵两个战队。 「女武神」是以联邦战场、森林与市区战场为主战场打造的机甲。 此种机体在多数机动装甲兵器不擅长的巷战,或是厚重装甲与大口径火炮使得重量过重的战车所痴心妄想的,连建造物都当成立足处的立体战场最能够发挥本领。 为此获得敏捷运动性能与高输出动力的成群白骨,在它们独占鳌头的都市高处现身。从那样的高处能攻击机动装甲兵器的弱点之一──较为薄弱的顶部装甲。 那是他们之前刻意匍匐至地,不曾选为进击路线的高处。 『我们是故意满地爬,让你的眼睛习惯往下看──你还真的中计了咧!』 炮击伴随着大笑而来。 攻性工厂型理应为了拦截近距离敌军而配备的对空机炮朝着与原本用途正好相反的地面,就这么空虚地被炸飞。随后紧抓这个注意力与准星往上方分散的破绽,接近目标的五个战队各自让狙击小队切换弹种,展开炮击。
杀向敌机的榴弹到达一对磁轨的八○○毫米缝隙,引爆定时引信爆炸开来──在对付电磁炮舰型时,赛欧也曾像这样于磁轨炮射击的前一刻成功阻止炮击。 当时成形装药弹HEAT是「凑巧」碰到磁轨而爆炸。但只要使用设定了定时引信且破坏半径较广的榴弹,尽管只限定于能瞄准磁轨窄缝的极近距离内,要引发同一种现象不是问题。组成弹体发射用电磁场的流体金属于最后一刻被秒速八千公尺的冲击波与炮弹碎片撕裂,飞散在灰色的天空中。 趁着巨炮惊惧颤抖般后仰时,五个战队的其余小队继续接近目标──距离剩下三十。队员闯入了三十公尺长的磁轨炮炮身无论如何都无法开火的巨炮怀里。 队员射出钢索钩爪。纯白机影利用大楼墙面甚至是攻性工厂型本身的侧面作为立足处,一路踢踹着攀向五座炮塔。庞然巨躯挣扎扭动着想甩落它们,队员则是将四具破甲钉枪中的三具打进它的机身,撑过这场强震。 从炮塔伸展出的两对银翅,这次同样让构成翅膀的近战用钢索分散松开,或是宛如间歇泉喷发般从翅膀根部喷出,试图拦截「女武神」。方镞与弓兵战队从后方抢先射出的榴弹接连于空中炸开,以强烈的冲击波弹回钢索开路。 冲过爆炸压力形成的隐形盾牌下方,「女武神」终于各自到达了五门磁轨炮的炮塔顶部。他们将八八毫米炮对准敌机,展开零距离炮击。 高速穿甲弹APFSDS维持着秒速一千六百公尺的超高速初速狠狠撞上目标──迸散出火花被弹开了。好硬。不同于战车型或重战车型,这种兵种不要求具备机动力。看来是放宽了重量的增加标准,强化过炮塔的装甲才上阵。 这都在预料之中。 武器变更为左前脚的固定武装──五七毫米破甲钉枪。四脚分别装备的四具破甲钉枪中,在攀登时保留了最后一具。
即使在这短期间内不可能从头开发全新武装,组合既有武装勉强赶制出新武装倒还有办法。所幸整个机动打击群只有一个处理终端采用「这个装备」,剩余零件多得是。 扣下扳机。左前脚的破甲钉枪启动。电磁贯钉一插进炮塔后,刀尖朝下固定在钉枪保护罩外侧的「高周波刀」炸飞固定的爆炸螺栓,沿着同样安装在保护罩上的导轨滑落。 刀尖朝下──往炮塔的装甲刺去。 烧到白热的刀尖将厚实装甲当作水一般穿透。「女武神」没特地确认刀尖,继续深深切入机身,直接把刀刃连同钉枪一起分离。飞身跳开之后,突破爆炸压力护盾的钢索重重劈向炮塔,但冲击力仍不足以弄掉深深卡入机身的刀刃。 至于贯钉则像是被弹飞般脱落,失去固定的破甲钉枪本体受到重力牵引,往下歪斜。如同古代帝国用来使敌兵掉落盾牌的重标枪Pilum,与高周波刀连接的部位弯折了。被钉枪重量向下施力的刀刃维持着深深插在炮塔上的状态,这次变成向下割开装甲……只不过,就连处理终端们也没料到会造成这种效果。 「──如果改良一下,不知道能不能重现同样的效果?」 『如果可以就太棒喽……因为洞越大越好打嘛!』 歪倒到几乎与地面平行的高周波刀终于一一脱落,往下坠落。之后留下仿佛惨遭兽爪撕裂、直达炮塔内部的长条伤痕。 八八毫米炮的炮口再次转过来。 抽身跳跃躲开钢索,用剩下的钉枪及钢索钩爪抓住攻性工厂型机体侧面的「女武神」,以及留在地上提供掩护的人员…… 全机一齐扣下了扳机。 确定攻性工厂型已失去机炮,五门磁轨炮的炮击全数遭到妨碍后,先锋战队也从潜伏地点一跃而出。「送葬者」把全部四具钉枪打在炮塔插着刀刃、机身激烈翻腾的攻性工厂型背上,抓着它不放。
装卸口──出入口经常设有陷阱,最好避免从这里入侵。辛对着铁青色外壳挥动一双格斗手臂的高周波刀,斩裂巨兽的厚实甲壳。紧接着奥利维亚的「安娜玛利亚」向上冲刺,举起高周波骑枪精准地打向划下两条裂痕的部位。之后又拔出前脚的贯钉抵住该处,再次扣下扳机多补一记攻击。 被切成一块歪扭三角形的构材往内侧猛烈弹飞。 两架机体往左右跳开让出位子,换成莱登的「狼人」与克劳德的「潘达斯奈基」展开机炮扫射。观测弹道用的曳光弹拖着光尾,瞬时照亮了攻性工厂型体内的阴暗空间。五门磁轨炮的正下方屹立着巨大高塔般的──与「海洋之星」四○公分炮构造酷似的──弹匣。耸立的再生炉能够啃咬瓦砾,吞下可供回收利用的材料。流体奈米机械的培养槽和储存池里装满了银色流体。对兵工厂内情不甚清楚的辛猜不到那无数的巨大机械与成堆管线的用途。而那正可说是银色巨兽的五脏六腑。 其中没什么看起来像是控制中枢的东西。距离这么近,辛不用看也能用他的异能听出来。层层重叠的「牧羊人」叫唤声分别……说不定就连单一个体都被分割成多个,遍布于攻性工厂型的内部各处。奈米机械的大量神经网路像纱帘重叠铺设般遍及机械内脏相连的缝隙。 不同于潜藏于战斗区域深处,未曾想定战斗用途的自动工厂型,攻性工厂型是战斗兵种。而这般巨大的身躯,控制系统分散配置较能增加冗余。能够自行生产奈米机械的攻性工厂型,即使控制系统多少受损恐怕也能当场修复。况且靠「女武神」火力不强的战车炮或榴弹炮,要破坏这堆神经网路并非不可能,但绝非易事。 ──看来还是得用上「黑天鹅」的炮击。 为此,必须…… 「阻止敌机前进──安琪,拜托你了!」 对磁轨炮展开炮击的「女武神」已预先将弹种切换为成形装药弹。
从刀刃贯钉刻下的伤痕狠狠喷入的超高温金属喷流,引燃了构成巨炮控制中枢的流体奈米机械。 西汀看见其中一门──「约翰娜」的炮塔喷出了银色蝶群。在与电磁炮舰型交战时已见过,那是控制中枢逃离破坏与烈焰时采取的形态。是流体奈米机械变化而成的无数银色蝶群。 是「约翰娜」的控制中枢──「夏娜」变成的…… 「──别想逃!」 她大喝一声,沿着起火燃烧的「约翰娜」炮塔往上冲。只有今天,背部炮架悬臂将武装从霰弹炮换成了八八毫米战车炮。她给成形装药弹设好定时引信,瞄准在灰色天空中盘旋的蝶群── 『──不行,小姑娘!快跳下来!』 班诺德的警告及慢了一拍后鸣响的接近警报令她猛一回神。来自侧面,沿着将「独眼巨人」拦腰切片的轨道,钢索构成的五爪高举挥来……她只顾着追杀「夏娜」,竟疏于戒备周遭的情况。而这一下攻击──已无从躲避。 ──可恶,我中计了……这是同类相诱。 丢出同袍的尸体引诱敌兵,是自古就有的战术。虽然不晓得那些臭铁罐是否蓄意为之,总之她就是上钩了。 还是说,是「夏娜」想拉着我共赴黄泉…… 奇妙而旖旎的妄想在下个瞬间被飞到钢索正下方的成形装药弹爆炸巨响炸个七零八落。钢索被爆炸压力弹回,冲上来的「女武神」把一时愣住的西汀连同「独眼巨人」一脚踢落──战队章Squadron marking是战神拉着的猎犬,识别号码为○一。「库力奇一号」,是班诺德的机体。 『真是个需要人照顾的小姑娘耶!晚点你可得听我抱怨喔,队长!』 她在坠落的「独眼巨人」当中举目四望,看到刚才那发成形装药弹的射手。
那是空降大队中唯一一架呈现焦茶色,形如野兽的四脚机体「猫头龙」──奥利维亚驾驶的「安娜玛利亚」──看来是他运用预知的异能,抢先掌握到了西汀的危机。 一股激情赫然涌上心头,她就在激情的驱使下大吼出声。 刚才,自己说不定可以跟夏娜……跟先走一步的她──一起逝去。 「少来妨碍我,班诺德!上尉也一样!」 『──这话应该由我来说吧,少尉。』 当场被人快如挥鞭地打断,西汀一时傻住了。 这个随性却又严厉的口气──是奥利维亚吗? 『你的任务是压制磁轨炮。既然志愿担负起作战责任,就必须完成使命。假如你只想跟磁轨炮殉情的话──那才是在妨碍作战,立刻给我离开战场。』 由于辛正在对安琪下指示,一时来不及出手。辛一面让出位置给「雪女」,一面将视线转向于危急时刻解救了西汀的「安娜玛利亚」。 「不好意思,上尉──谢谢您的帮助。」 『幸好我为了以防万一而保持「开眼」状态,而且距离又近──不过还真是千钧一发。』 奥利维亚能够预知三秒后未来的异能,最大范围只到十几公尺左右,不算很广。 说完,奥利维亚似乎忽地苦笑了一下。 『毕竟才刚发生过利迦少尉的事,我明白你想减少人命伤亡的心情──但你不用什么都替大家扛。何况监视坏小孩本来就是年长者的责任,你还是乖乖让我们来吧。』 「……抱歉。」 「雪女」于擦身而过之际,把「女武神」主武装当中尤具重量的飞弹荚舱从待机位置提升高度。她跟「潘达斯奈基」交换位置,设定准星。 接着在设定完毕的同时发射全弹。 二十发飞弹被一并轰进攻性工厂型的腹腔之中。
这种以装甲较薄的斥候型或近距猎兵型为假想敌的反轻装甲飞弹弹雨,无论是对战车型、重战车型还是电磁加速炮型都不太有效。就算射进攻性工厂型的内部,毕竟这座兵工厂能运用八○○毫米炮弹这种巨大得超乎想像的炮弹,想也知道并不足以造成致命性损伤。只不过…… 各自描绘不同轨道到达兵工厂各处的飞弹于命中后自爆。无数的自锻破片骤雨──以及制造出这些自锻破片的炸药,散播出无数的爆炸火海。 对金属制的自锻破片赋予秒速三千公尺超高速的炸药引燃的火焰可不容小觑。整个内部兵工厂霎时遭到火舌舔舐,高温无法从攻性工厂型拥有的厚实外墙的内部空间发散出去。 看这波攻势还不够力,第二架大范围压制式样机与「雪女」调换位置,全弹齐射。接着第三架也来开火炮轰,多补一顿攻击。 这场超高温终于超出了攻性工厂型的巨大散热板,以及补其不足的五门磁轨炮炮塔分别拥有,总共十对二十只的散热索翅膀的冷却能力。 攻性工厂型的所有零件、散发高温的动力系统、磁轨炮及它的装弹系统、内部的兵工厂及分散配置的控制系统全数发生过热现象。同样在每次驱动时产生高温,让攻性工厂型庞然巨躯得到支撑甚至是行走能力的脚部高性能人造肌肉也不例外。 然后…… 西汀听见的「军团」声音是透过知觉同步向辛借来的,而辛如今就在攻性工厂型的眼前,于耳朵深处响起的临死惨叫也变得更强烈。呻吟、尖叫、悲愤、叫唤…… 持续盘旋逃离烈火的「夏娜」的悲叹也是。 极光战队与待在附近的弓兵战队联手出击,在「夏娜」的周围用榴弹散播爆炸火焰,逐渐把怕火的蝶群赶进狭窄范围内。他们是试着把「夏娜」赶到呆站原地的「独眼巨人」正前方,使西汀再怎么不情愿也看得出他们想帮自己什么忙。 悲叹如雨落。
如今它分裂成了蝴蝶的形体,声音比呢喃更幽微。 ──好冷。 她只留下这样的声音,一开炮就真的要从人世间消失了。她将会丢下西汀,从这世上消失。 西汀早已一无所有。 没有家人、故乡。没有能继承的文化、民族的历史、曾经梦想过的将来,也没有现在能想望的未来。就跟其他许多八六一样。 即使如此,她原本以为船到桥头自然直。 以为就像至今在第八十六区或联邦存活下来那样,她会跟夏娜,还有布里希嘉曼战队的队友们,悠悠忽忽地就这么过完一辈子。 结果夏娜死了。 许多战友也都死在同一场战斗中,或是再也没有回来。 这下子,她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她原本以为能和夏娜还有战友们一起活下去,现在夏娜与战友们都不在了,那么她该怎么迎接明天? 既然这样,就算没有明天也没差。 ──你那不是同归于尽也无所谓,是想跟她同归于尽。 辛的声音重回脑海。 在圣教国,那座呈现陌生珍珠色的军事基地……明明是军事基地却好像排斥战争的烟硝味那般,弥漫着不食人间烟火的香料芬芳。 西汀自己都不愿去正视的阴暗心愿,却被那个死神明确地看穿了。他过去也曾有过同样的心愿,如愿以偿却让他变得不知该如何呼吸。所以面对同样期望自灭的西汀……即使讨厌,仍不愿让她死。 ──我不能带着有这种心态的家伙去作战。 对啦,你说得对。所以,我不是已经舍弃这种念头了吗? 可是舍弃了之后,我又该怎么办? 我已经舍弃了同归于尽的念头,可是那家伙还有大家都不在了,那你要我今后怎么活下去? 她绝不会对辛讲出这种话来。
太难看了。这才真的叫做丢脸,死都不能让辛知道。 所以她问了个问题。对一个人在现场而并非八六,绝不会取笑她也不会觉得困惑,想必能给她答案的长辈问道: 「……我说……」 『我说……奥利维亚上尉。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 在作战中像这样与单一对象连上知觉同步,着实不该。对于这个来得突然的问题,奥利维亚并未出言斥责,只是蹙起眉头。 那种像是在求助的语气,让他想到这个剽悍的少女终究也只是个十几岁的孩子。 『假如换成是你,会怎么做?你如果在战场上,碰到你在寻找的人,而且必须赌上性命才能打倒她的话……如果同归于尽能跟她一起走的话……』 奥利维亚沉默了片刻。 寻觅的对象。以他的情况来说,就是在「军团」战争中战死,头颅遭到「军团」们夺去,至今仍作为「牧羊人」仿徨于战地某处的未婚妻。 「我当然会战斗了。就如你所言,我会赌上性命……只是即使如此,我还是不会陪她一起死。」 若能同归于尽,那将是多美好的一件事啊。 若能就此结束,那将是多美妙、甜美……诱人堕落的安乐啊。 『……为什么不陪她一起死?』 「因为我得向她那在衣冠冢前等着宝贝女儿回家的父母亲报告,说我终于让安娜安息了。」 奥利维亚没能保护好她,被责怪是应该的。但他们从未责怪他。每年他们都很高兴看到奥利维亚在忌日和冥诞时去扫墓,却也劝他忘了女儿的事。 他必须给那两位温柔慈祥的人一个交代。 「况且我得守护她爱过的祖国直到『军团』全数消灭为止。
我得收复她爱过的那片景色……最重要的是──」 最重要的是…… 「我必须报仇雪恨,才终于能够在她的坟前──哭泣。」 在未婚妻──安娜玛利亚的葬礼上,奥利维亚没有哭。 他很想哭,但没有哭。连一滴眼泪都没掉。 因为她不在那里──因为她被那些可恨的臭铁罐占为己有,还没能让她真正安息。所以他不能以流泪结束这一切。 「这样每到她的生日和忌日,我都可以哭、献花。在我断气之前,每年都能这么做……我连这个目标都还没达成,怎么能说死就死?」 而在那几十年之间,自己是否能像她的双亲所说,找到新的对象? 自己是否能跟另一位女性结为连理? 奥利维亚目前还交不出答案。或许可以,也或许不行。 只是,他每年都会去献花。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安娜玛利亚。 目前──有这个目的就够了。 西汀似乎稍微笑了一下。 『这样啊──你说得对。』 西汀点了点头,把八八毫米滑膛炮的准星转向那成群的「夏娜」。 就是啊,夏娜。 我还没让你真正安息,也还没替你扫过墓。我也还没跟存活下来的几个家伙每年在那场作战的日子碰个面,喝酒喧闹,用这种方式缅怀你。 做这点小事就够了。 假如连这点小事都不准做,自己和一年前见到的那个辛恐怕就只能一直茫然伫立在战场上了。恐怕只会希望在那吞没了挚爱的战场上,自己也能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个死神逃离了那样的地方。 既然这样,那自己也该逃出去──那个笨蛋都做得到了,自己还做不到像话吗? 「──再见啦,夏娜。
」 再见了,先走一步的战友们、死在收容所的双亲、西汀没能保护好,眼睁睁看着她死去的妹妹,以及在第八十六区茫然伫立的自己。 再见了。我不会忘了你们,但也不会再被你们拖住。 她扣下了扳机。 006 控制中枢遭到烧毁的五门磁轨炮仿佛野兽垂首般接连趴伏于地。 体内的业火与自己制造出的高温超出了耐热极限,使攻性工厂型的驱动系统紧急停止运转。 这是击毁攻性工厂型的第一阶段,是空降大队必须完成的任务──在人类军的雷霆之怒「黑天鹅」进入战区之前,折断敌人的脚,打落磁轨炮的獠牙。 这个任务已经达成了。 火炮遭焚烧,失去人造肌肉支撑的铁青色巨兽发出震天动地的地鸣,颓然倒下。 第九卷 Valkyrie has landed 间章 话说如何才能得知杀死齐格菲的方法 「嗨。」 联邦首都圣耶德尔的军医院离军械库基地有段距离。 可是不知为何,阿涅塔突然跑来住院大楼的大病房门口露脸,让赛欧及同房的八六少年们全都愣了一下。带点凉意但不至于刺骨的室外空气从开了一条细缝的窗户钻进来,秋高气爽的天空仿佛多层薄玻璃重叠而成。 同房的同袍们在身体复原的同时也恢复了体力,有的由于闲得发慌而故意看一些比较深奥的书,也有人一不小心就把累积的作业全写完了。睡赛欧隔壁床的少年则是跟一个来给别人探病顺便过来看看的陌生小孩聊天。 赛欧不想跟人聊天,所以没去搭理那个小孩。 总觉得脑袋里好像卡着一块无法填补的空白。一回神总会发现自己在发呆。他明明也很闲,却不晓得为什么不会想找点事情来做。 自从回国后,赛欧就一直是这样。
辛来探病还有以实玛利来送行时,他明明还有多余心思去考虑今后的打算,或者是想过怎样的生活,没想到一回来就好像整个人失了魂。 或者也可以说,就像之前不想在他们面前丢脸,拼命约束自己的那股气力到此时此刻终于耗尽了。 赛欧不想跟那个见都没见过,因此当然也不知道有什么隐情的小孩聊天,于是看向阿涅塔问道: 「……你来干嘛?」 「没啊,只是觉得你们差不多要开始嫌无聊了,反正要来附近,就顺便带了这些……电影还有动画什么的过来。你们就一起看吧。」 她在公用大电视机前打开托特包。看到里面塞满了资料媒体,一拥而上的少年们发出欢呼。 「阿涅塔,你该不会是天使吧?」 「哎呀──来得正是时候,我们都快被闷坏了。」 「啊,不过这个看起来好像很无聊耶。」 「是喔~那我再全部带回去好了。」 「啊!等一下、等一下我开玩笑的你别走嘛!要走可以但是电影留下!」 「小弟弟要不要留下来一起看?有想看哪一部吗?」 「不用了,爸爸来了,我要回去了。大哥哥还有大姐姐再见!」 「好啦好啦,再见喔……你们跟那个小朋友认识吗?」 「没有啦,他好像是八六,但年纪太小没有从军。说是看到新闻很担心我们,就拜托养父带他来探病。」 ……赛欧心想:失败了。 早知道的话……早知道他是年纪比自己小的八六,就不用像刚才那么冷淡,跟他聊一下也不会怎样。人家是担心他们才特地跑来的,早知道就认真回应人家的好意了。 小孩跟像是养父且身穿军服的男性手牵手,那位男性跟大家点头打个招呼,小孩挥挥手后便离开了。
赛欧连挥手回应都来不及,只得隐藏起内疚的心情向阿涅塔问道: 「你说你刚好要来附近?」 阿涅塔瞥了他一眼,没有回答。 而是说了: 「你给我一种感觉,好像很闲但并不想找事做。」 「也没怎样,就只是没那个心情。」 也不觉得想找事情杀时间。 应该说,他什么兴致都没有。 「正好你来了,我可以问你一下吗?呃……」 这时赛欧才想到,他不记得自己以前都怎么称呼这位白系种少女。 赛欧知道她跟蕾娜是朋友,也跟辛以前认识,但赛欧自己好像没跟她讲过几次话。在联合王国作战时有讲过话,然后大概就只碰过几次面。 话虽如此,现在还叫她潘洛斯少校又觉得太见外,或者说太冷淡。 「叫我阿涅塔就好。」 「谢啦……阿涅塔,你有想过以后要怎么办吗?比方说战争结束后,或者大规模攻势后联邦军赶到的时候是怎么想的。」 「噢……」 看到阿涅塔含糊地应了一声就没再说话,赛欧发现自己太没神经,连忙住口。 「抱歉。」 「不会,这是无所谓啦……我妈妈的确是在大规模攻势中去世了,但我们有道别。」 阿涅塔苦笑着说:「她没有逃走。」在那亡国的建国祭之夜,阿涅塔叫她快逃,她却笑着甩开阿涅塔的手。 「她说她不想成为我的包袱或牵挂,也想去见比她先死的隔壁邻居,又说已经让爸爸等太久了。」 其他同袍已经迫不及待地用病房配备的电视看起了电影。用无线耳机听声音是基本礼仪,所以没戴耳机的赛欧只看得到无声的影像。 同袍们都戴上耳机专心看电影,没人在看他们。
「总之,这个嘛……我没想过那么多耶。当时我一心只想着怎么活下去,联邦来了以后则是想着怎么跟辛道歉,满脑子都是这个念头。现在嘛,我想先活下去再说。因为我有好多想做的事情。」 「想做的事情?」 「例如化妆打扮、吃美食,或是看新上映的电影。还有,一次就好,我很想拿派去扔蕾娜和辛。有很多鲜奶油的那种。而且禁止回扔。」 赛欧有些意外地又问了个问题。就这些没水准又平凡、无关紧要的小事? 「……这样你就满意了?」 「这样就很好了吧?你也是啊,例如……这样说吧,听到人家说楼下广场摊贩卖的炸面包很好吃,就会想吃吃看对吧?我不会去帮你买就是了……如果想做的只是这点小事,就算实现了,到死之前一定还能找到下一个啦。」 这番话让赛欧露出苦笑。 不是因为想做什么所以不想死。是因为还没死,所以想做点什么。 说不定人生……也就是一再地重复这种小事。 既然浑浑噩噩或随心所欲都是过完一生,那么…… 「……那在获准离院之前,我就先拿这个当目的好了。」 「很好。还有对蕾娜和辛的扔派活动,我们可以一起玩。你跟我应该都有这个权利才对,还有莱登他们也是。至于达斯汀嘛,我是觉得他也应该被扔。」 「应该说达斯汀差不多该被我、辛、莱登、可蕾娜还有蕾娜……把瑞图也算进去好了,他也认识戴亚……我们几个应该都有资格扔他派吧。」 从联合王国的那场山难到现在都过了四个月,就连盟约同盟的舞会到现在也过了一个月以上了,他到底还在拖拖拉拉什么? 「还有虽然没什么理由,但我也想拿派去扔王子殿下。」 「啊──的确。
」 两人互相对视,轻轻地笑了。 「既然这样,我得先想好左手该怎么办……啊,我想到了,还有素描簿。」 赛欧无意间想起来,提起这个被他遗忘已久的东西。 「就在我基地的房间里。你下次过来时帮我带来好吗?」 「呵呵。」阿涅塔微微一笑。 「收到。我就帮你跑一趟吧。」 第九卷 Valkyrie has landed 第四章 镜子啊镜子,普通的镜子照出了谁? 在冒出黑烟的自动工厂型面前,「军团」支配区域不该有的人类声音响彻四下。 「──好,搞定啦啊啊啊啊啊!我们赢啦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梅霖在他的座机「波丹德斯」里吼叫。透过无线电、知觉同步再加上个外部扬声器,咆哮声在战地山区之间隆隆作响。 地点在联邦西部战线的最北端,与联合王国形成天然国境的龙骸山脉中,过去曾为帝国疆域的南侧山麓一隅。负责这个作战区域的是机动打击群第二机甲群。 正在附近压制其他据点的义勇联队指挥官中校苦笑着说了。由于作战区域邻近,梅霖和中校为了避免误射友军而保持在同步状态。 『真是嘹亮的嗓门啊,中尉。让我想起了以前听过的歌剧歌手。很悦耳的男中音。』 「哎呀,谢谢称赞。还有……失礼了,我忘了知觉同步还连着。」 梅霖对于自己的糊涂害臊地搔了搔脸颊,切断知觉同步。 不过这也难怪,这场任务实在太辛苦、麻烦又累人,让人忍不住想大叫。 在敌方做好战斗准备之前,抢先以「狂怒戎兵」展开「女武神」的空降急袭,加以压制。联邦军的这项作战并未出错,除了像是自动工厂型直卫的少许「军团」部队之外,他们避免了大多数的交战。
作为因应电磁炮舰型或类似的超大型「军团」对策,梅霖等人采用的轰炸散热板战术也成功打击了敌方要害。 不过,毕竟自动工厂型的散热板相当巨大,也因此厚重又坚固,甚至始料未及的是还有几块散热板似乎在体内存有备用品,才刚打坏竟然就让他们复活了。 又来了一人与他连上知觉同步,在旧共和国西北国境附近进行作战的迦南说了: 『辛苦了──顺带一提,第三机甲群已于三十分钟前完成压制任务。』 听到他那种假装公事公办,却明显流露得意、装腔作势的声调,梅霖啧了一声。 「也没差多少好吗?讨厌鬼。」 『最快完成任务的是北部战线的某个义勇联队,所以好吧,你说得对。再说因应方案的问题也抓出来了──一旦猜错控制中枢的位置就只能把每一个统统打坏,最糟糕的是装卸口与装卸通道都满是装甲隔墙和地雷,我们费了好大一番工夫才把它撬开。』 「噢……」 一般来说都会避免从出入口攻坚,看来这项常识也适用于自动工厂型。 『这次的同时袭击收集到很多资料,今后应该能更精确地推测内部构造。不过可能还是别从装卸通道硬闯比较好。』 「我这边的战术要说有效也算有效,只是要打坏所有散热板还满费工夫的。一方面是它意外地坚固,最麻烦的是对方大得要命,不擅长打仰角的战车炮很难瞄准。像这次的陆战还好,假如像电磁炮舰型那样在海上的话,冷却的问题可能也有待考量喔。」 他一边说,一边考虑也许可以去学学发动机的相关知识。反正也有点感兴趣。 「第一群的那几个家伙说是要用刀子捅进去把装甲撬开,再往肚子里射飞弹,本来还想说诺赞与他快乐的伙伴又采用了很有他们风格的强硬招数,但搞不好那才是最正确的做法呢。
」 『毕竟最糟的情况下只要能开个洞,就算不能让冷却系统停止运转,也有办法弄坏控制系统或是动力炉之类──不过诺赞他们似乎还在作战当中就是了。』 「嗯?」梅霖扬起一边眉毛。 「第一群明明是跟义勇联队蚁狮什么的协同进行作战、可以运用试制磁轨炮,还有能抓出敌机中枢的诺赞在,怎么会搞这么久?」 『第一机甲的对手不是那个称为攻性工厂型,配备了磁轨炮的自动工厂型吗?既然必须一面击溃敌方的磁轨炮,一面让那只怪鸟向前推进,会比较费事是当然的吧?』 『……不,其实直到拖住攻性工厂型的脚步为止,本来都还算顺利……』 在联邦进行训练的翠雨插话了。 声音中带有紧张感。 「──怎么了?」 『出状况了对吧?』 『嗯。葛蕾蒂上校已经采取行动了,也有让副长以下人员及第四群的参谋们做纪录──但我觉得人数越多越好。如果你们有空也听一下吧。』- 攻性工厂型颓然倒下。 足以让重量超过十吨的「女武神」微微跳起的强震扬起厚厚堆积的灰尘飞冲而过。辛松了口气但继续保持警戒,开口说话。 只是把内部短暂烧毁,终究无法完全毁掉这架机体。控制中枢除了磁轨炮以外全都维持正常功能,所以还能听见不绝于耳的悲叹之声。 「呼叫华纳女神。大队已暂时瘫痪攻性工厂型的功能。在『黑天鹅』──旅团本队到达射击位置之前,大队将继续压制作战区域。」 「收到。空降大队各位人员,辛苦了──独眼巨人,你太乱来了喔。」 蕾娜一边回应,一边隔着知觉同步听见空降大队处理终端们的欢呼。
不同于船团国群那场几乎等同是败逃的作战,这次他们自主提案、拟定对策,成功打击敌方的要害且收到了这种战果,一定更有成就感。 被她训斥的西汀本人只随便应了一声就去烦辛了。 『是是是……话说回来,死神弟弟?死神弟弟──喂──我说死神弟弟啊。』 辛明显不悦地回答: 『你烦不烦啊。干嘛?』 『还问我干嘛?对我这个被你拿去钓磁轨炮的诱饵,死神弟弟是不是该表示点什么啊?』 『是你自己说想去的。我没义务听你抱怨。』 『我哪有跟你抱怨了?我只是说你是不是该跟我讲些什么?』 辛没回话,只是烦躁地啧了一声。 班诺德等极光战队队员都受不了他们两个,安琪在憋笑,莱登、克劳德和托尔他们则是毫不客气地爆笑出声。 许久没听到辛与西汀的斗嘴,蕾娜也被逗笑了,但仍没忘记下令: 「送葬者、独眼巨人,斗嘴就斗到这里吧──空降大队继续留意作战区域的状况,旅团本队与『黑天鹅』请尽快赶往射击位置……」 这时,赫璐娜说了一句话。 不是用共和国或联邦的官方语言,而是圣教国语。是蕾娜与八六们都听不懂的语言。 而在前方,指挥所的巨大全像萤幕当中…… 星斑青灰骏马的部队章──由她直接指挥的圣教国军第三机甲军团西迦-图拉停止了进击。 包括蕾娜、参谋们及马塞尔等管制官在内,所有人一时之间都愣住了。预定计划中当然没有要在这个时机让佯攻部队停止前进。 「……赫璐娜,你这是──……」 赫璐娜转过头来,这次用共和国与联邦的官方语言说了。
带着洁白无瑕的微笑,用上万颗石英砂粒流泄般的纤细嗓音说道: 「鲜血女王,以及八六们──你们愿意接受我国的政治庇护吗?」 「……!」 看到雷达萤幕上突如其来地显示出无数光点,瑞图倒抽了一口气。 在已经清除「军团」前线部队的前方,无人的前进方向上出现敌我识别器IFF尚未得到回应,敌我不明机的热源。这些无数的热源排列成扇状──是伏击的配置方式! 「!散开!」 当他对友机下令时,他的手已经半自动地让「米兰」抽身跳开。瑞图也是在第八十六区历经战火磨练,战斗能力达到最高水准的八六之一。都已经看到明显采取埋伏态势的不明机群了,他可不会天真地呆站原地观察情况。 前方轰然响起大口径火炮的激烈炮声。他一面承受闪避机动的强烈加速度,一面用琥珀色双眸瞪着光学萤幕。流线型的炮弹弹跳着擦过「米兰」机身侧面。只见前方火线的源头扬起满天飞灰。 弹速很慢。再加上「那种武器」特有的夸张炮尾风Back blast。 是无后座力炮。 「──也就是说会来第二发!继续闪避!」 轰!强烈的火炮吼声再次来袭。 飞来的成形装药弹又一次划破空气。被猛烈的爆炸热风卷起的灰尘与方才的飞灰混在一起,跳起令人眼花撩乱的狂舞……无后座力炮是运用后方排出部分爆炸热风的方式抵销射出大口径炮弹的后座力,属于一种反装甲武器。 这种巧思使轻量机甲也能够运用大口径火炮,不过也有很大的缺点。由于装药的大半能量都耗在减轻后座力而非发射炮弹,造成弹速较慢;且猛烈的炮尾风会掀起大量沙尘,容易暴露自己的位置。 因此据说每架机体都不只配备一门,而是足足六门无后座力炮。
如此才能在第一炮暴露出自身位置,却没能击毁敌机时──即刻射出第二、第三发以确保击毙敌人。 瑞图是这么听说的。 在这场作战开始前,是别人这样告诉他的。所以他才能想起「女武神」、「破坏神」甚至是他们长年对抗的「军团」都不曾使用过的无后座力炮的特征,并且即时做出反应。 一阵风吹过。 灰尘的帘幕随风飘动变薄,在它的后方,出现了一群珍珠色的矮小身影。 珍珠色。 听说那种机体比起机动性,更讲究的是不被这积满灰尘的土地表层绊倒。接地面积较广的四脚有如鳍足类的四肢或鸟翼。即使撇开匍匐于地的脚部形状不论,机体高度依旧很低,连芙蕾德利嘉的个头都不到的小小胴体,左右各配备三门如羽翼般张开、总计六门巨大的一○六毫米无后座力炮。 整体感觉一看就像是战时的赶制品,粗糙不堪,一如拖着断翅在地上爬行的小鸟般凄惨。 机甲七式「勒能-楚」。 圣教国军制式机动装甲兵器──机甲五式「法-马拉斯」在这十年的战祸中失去大量兵力,而改用无数的此种无人机担任随伴护卫。 「……为什么……」 接着,「法-马拉斯」也出现在「勒能-楚」的背后。 007 就像婴儿爬行前进,又像四肢折断的野兽匍匐逼近,那种圣教国机甲特有的动作。它具有同样宛如翅膀的八脚,却满是追加装甲的厚重正面装甲,显示此种机体属于有人机,也暗示了非得以保护驾驶员为最优先的紧迫战况。就连一二○毫米「线膛」炮的机构部位与弹匣,都采取了放在驾驶舱前面作为护盾的独特构造。 已经无可置疑了。
圣教国军──直到前一刻都还在并肩作战的友军,如今倒戈相向,将炮口对准了八六──联邦军第八六独立机动打击群。 面对定睛注视自己的蕾娜,赫璐娜只是面露微笑。 她背对着主萤幕转过身来,在她的背后,各自面对着控制台的圣教国管制官及参谋们对这异常的状况都毫无反应。没有对军团的停止与军团长突如其来的发言提出质疑或出言制止,就好像作战正在按照计划进行似的毫无反应。他们只是将微微斜着藏在兜帽下的面孔转向同袍,用小鸟啁啾般的音量互相细语。 蕾娜忍住想咂舌的冲动。那就不只是前线部队参与了这场行动,幕僚也是。至少第三机甲军团「西迦-图拉」的全体人员都是敌人。 008 除此之外,她还察觉到一件怪事。 圣教国幕僚们的说话声调,以及隐约瞥见的嘴角或下腭的线条……都比她想像的更年轻。顶多只跟蕾娜或辛同年龄,或者比他们大一两岁。 如果只是十几岁的尉官,联邦也有特军军官的制度,更何况蕾娜早就看八六看习惯了。可是这里是军团指挥所。在缺乏兵力的圣教国几乎等同于最高阶级的军人们竟然才二十岁上下。 太奇怪了。这样简直像圣教国只有年轻人从军一样。 ……这令她想起,自从受派来到圣教国后,她从没看到任何一位年长军人。无论是参谋官、口译人员还是来找他们玩的少年兵,「全都是年轻人」。 赫璐娜扫视一遍带着戒心定睛注视自己、一言不发的蕾娜,以及表情从狐疑逐渐变成戒备与紧张、身穿铁灰色军服的幕僚们,重复她的发言: 「愿意接受我国的政治庇护吗?八六、鲜血女王及你的幕僚们。用你们的战果、战功──以及你们自己作为赠礼。
」 从指挥体系而论,第三军团与联邦派遣旅团不属于上下关系,所以辛本来连跟赫璐娜用无线电交谈的可能性都没有。然而赫璐娜的声音却传进了他的耳里,清脆而嘹亮。 这迫使他明白,他们是故意用分配到的频率加大功率播给他听,也是故意这样转播的。 『愿意接受我国的政治庇护吗?八六、鲜血女王及你的幕僚们。用你们的战果、战功──以及你们自己作为赠礼。』 「……你是什么意思?」 作战还在进行当中。更何况他们从没要求过政治庇护。 既然如此,这就不是什么询问或劝诱──…… 『各位英雄不是一向热心助人吗?我国的情况比联邦更危急,请各位救救我们。比起联邦或其他任何国家,请优先拯救我们可怜的圣教国。』 而是威胁。 为的是夺取机动打击群获得的情报。 或是跟共和国的余党,那些洗衣精一样──想把八六弄到手。 此时,阻电扰乱型的展开数量似乎比较少。在无线电些许杂音的另一头,少女的嗓音轻快地笑着。 『各位如果不肯答应,就只能魂断沙场了喔。』 尽管如此,八六们仍没弄懂发生了什么事。他们知道本来是友军的圣教国军现在把炮口对着他们,也知道圣教国军倒戈相向了。可是,为什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因此,只有蚁狮联队即刻对「那个」做出了反应。 部署于圣教国军第三机甲军团的五个师团中,只有第八师团负责的不是佯攻而是后援,跟在旅团本队的背后前进。当这个第八师团偷偷加速并从背后展开突袭时,统一采用朱砂色的机甲联队立即掉头,从正面加以迎击。 「女武神」慢了一拍才反应过来。
即使没难看到遭受迎头痛击,看到他们那种显然没在提防背后师团突袭的动作,吉尔维斯忍住想咂嘴的冲动。 他们大概是想都没想到圣教国军会倒戈吧。不只是圣教国军,至今受派至外国执行作战时也是──就连在对他们来说并非祖国的联邦战线也是。 「你们这些八六也太天真了吧!──不管是人类还是国家,背叛都是司空见惯的事!」 这次的作战也是,明明被圣教国和联邦逼着接下挺进部队与空降大队这种最危险的任务! 明明是这样,看来他们却连想都没想过。在共和国的第八十六区,遭到祖国规定终将一死的绝命战场上,这些从未输给绝望,战斗到底、奋斗到生命最后一刻,拥有高尚情操的少年兵,却不知道他们在打的仗,其实不过是人与人之间悲惨低俗的纷争手段。 「吉尔维斯假海龟呼叫各位大队长──从现在开始,蚁狮联队依据自行判断,结束对圣教国军的支援任务。」 他发出的命令并未收到质疑或困惑的反应。 吉尔维斯等人早在当初受派时就对圣教国军……「甚至对机动打击群也一样」,总是将一丝疑心像刀片般衔在嘴唇之间,随时准备面对他人的背叛,因此实际遇到背叛的状况自然不会心生动摇。 「将零点钟方向的圣教国军机甲部队设定为不明敌方部队Bogey one。为保护联邦派遣旅团──……」 义勇机甲联队蚁狮,本来就是作为这种纷争的工具而成立的部队。 目的是在「军团」战争结束后,让贵族从资产阶级手中夺回军方的主导权。 从名声日益壮大的漆黑混血手中,让英雄之名正当回归到深红贵种的手里。 而且既不让继承了一半焰红种血统、败坏家门的家伙得到正规军人、军官的名誉,却又要得到他们的汗马功劳。
「与圣教国军第三机甲军团第八师团,以及不明敌方部队开始交战。让他们见识一下吧。」 让那些熟悉战场的惨烈、「军团」的蹂躏与对他们做出的蛮横恶意──却还不知道人世间的阴险狡诈,就某种意味来说依然纯真的孩子们看看。 「……都已经遭到祖国背叛了,明明是一群失去一切的小孩,竟然还没失去相信某些存在的善性。」 真令人羡慕。 轻声低喃的话语被「破坏之杖」动力系统的尖声吼叫盖过,连坐在后面的思文雅都没听见。 『各位如果不肯答应,就只能魂断沙场了喔。』 可蕾娜惊愕地听见了这句话。 同一个纤弱、细瘦,看似心地善良的少女,在她们初次相遇及作战即将开始时,明明还为他们祈求过武运昌隆。 她向机动打击群求救过,而大家也的确做出了回应,为什么…… 忽然间,某种情绪像一块石头撞上心头,她用力咬紧了牙关。 那种少女特有的可爱举止、笑容,还有对他们表示的善意…… 全都是假的。 「……你竟敢……」 可是蕾娜怎么会去相信那种人? 什么救救我们,那分明就是要别人代替自己去战斗的说词。 用英雄这种悦耳动听的美名奉承他们,其实根本只是想把他们当成好用的武器。 那跟共和国白猪的说词与行为根本没两样。 而且不只是共和国,白猪其实无所不在。 圣教国也是,其他国家也统统都一样。用甜言蜜语和假装温柔的笑容,拿梦想或未来这种不存在的希望欺骗他们。就像这样,每一个人都想利用她与她的同伴。 哪里都一样,每次都一样。
除了她的同伴们以外,所有人事物都在找机会利用她的同伴与家人,然后冷血无情地,随手就想抢走她的东西。在第八十六区,那些人认为这样对待八六是理所当然。在战场上,剥夺变成了死亡。在和平的日子里,摆出哀怜或善良的嘴脸。然后就像圣教国现在这样,擅自把英雄两个字强加在他们身上。 还摆出一副理所当然、天经地义的嘴脸。 睁开的双眼仿佛蒙上了一层阴暗的纱帘。 对,说穿了,人类与世界不过如此。冷酷、无情、残忍又卑鄙。抱持越多希望,就会被剥夺得越多。 如同她的父母,如同「曾经」比她年长的姐姐,如同并肩战斗到现在,却被迫失去骄傲的赛欧。 她什么都信不过了──只有同伴能让她信任。 同伴以外的人都是敌人,不然就是不具意义、只差还没变成敌人的某种东西。 人类是,世界是,未来也是──战争的结束,这种说词也一样- 『驱动系统冷却完毕。斐迪南计划,重新启动。』 『警告。电磁加速炮一号至五号的控制系统严重损毁。以一号的控制系统作为复制来源开始修复。』 『蛇女二号,开始建立。完成。蛇女三号,开始建立。完成。蛇女四号,开始建立──』 『蛇女六号,建立完成。』 『电磁加速炮一号至五号──重新启动。』- 像濒死昆虫的痉挛般颤动着巨大身躯、缩成一团的攻性工厂型,振动方式产生了变化。那是支撑攻性工厂型的超大重量并提供运动能力,功能强大无比的驱动机发出的振动。由于过热而暂时停止运转的驱动系统此时再次启动。硕大的钢铁巨兽用几乎能震响地面的沉重动作撑起它的庞大身躯。 『──好冷。
』 当攻性工厂型站起来的同时,本来已经断绝的少女哀叹又从那庞大身躯中洒落。 沦为控制磁轨炮的「牧羊人」……机械亡灵的夏娜死前的片段思维,变成极近距离内的霹雷巨响──而且是五门火炮各自同时发出。 『好冷』『好冷『好冷好冷』好『好冷好冷好』冷好『好冷好冷』冷冷冷冷冷冷冷冷冷冷冷─────────────────────────────────────!』 『唔……!』 『呀……!』 这场作战是奥利维亚和柴夏第一次在实战中与辛同步。还没完全适应这种异能的两人急忙切断知觉同步,从通讯网路中消失。 只因承受不了那种嗟怨,那种──机械式的疯狂。 恢复功能的磁轨炮破风挥动,傲视天际。电弧的激烈强光瞬时撕裂灰色天空,朝向正上方一齐射击。空降大队躲避着洒落下来的总计数十吨重的霰弹豪雨,各机远离攻性工厂型的周围,散开逃离插满铁片的炮击范围。 五门磁轨炮只吹一口气就把脆弱的小飞虫吹散,再次取得自己主炮最低限度的间距,转向俯仰角零度──水平的位置。「夏娜」的悲伤叹息嘈杂地吹袭。 「……!」 『可恶,竟然又来了……!』 『这个……靠近一听还是很难熬……!』 那股重压无论是对与辛多年并肩作战,应该早就十分适应的莱登等前先锋战队员,或是共同作战过多次的克劳德等空降大队的处理终端而言,都一样沉重巨大。 『辛!你可以吗!』 「可以……虽然距离靠近时有点难受,但这个距离的话还好。
」 实在没料到这五门磁轨炮不像电磁炮舰型需要补充流体蝴蝶就能复活,不过……毕竟它原本是自动工厂型,似乎能够在体内生产毁坏损失的流体奈米机械,不用放出机外就能做补充。 奥利维亚重新连上一时中断的同步,片刻之后柴夏也恢复同步。柴夏讲话依然有些打颤,但仍坚毅地告诉他: 『离、离重新启动还有两百秒──诺赞上尉,它的回复速度比想像中更快!再加上「黑天鹅」的进军遭到妨碍,我推测如果每次启动都必须打到它过热,剩余弹药将会不够。』 接着安琪说道: 『辛,包括其他战队在内,飞弹发射器剩下七发。炮兵战队的榴弹最好保留下来以备敌方对「黑天鹅」开火,所以就如同她说的,没办法一再阻止敌机的动作。』 『战车炮弹与机炮炮弹也没剩多少了。毕竟这趟愉快的空中之旅,没办法把菲多那家伙也带上嘛。』 「嗯。所以就算真的无法剥夺敌机战力,只要不让它攻击『黑天鹅』就够了。我们已经知道刀刃贯钉有用,再来只要能除掉攻性工厂型,目的就达成了。」 为了排除迟早会对联邦造成威胁的敌机,也为了尽可能从敌机残骸中取得情报,更重要的是为了尽量让所有人生还。 为了这些目的…… 「家兔,我要分享攻性工厂型内部的光学影像。你能调查冷却系统的管线吗?」 『收到。是为了因应飞弹射完时的状况吧?我这就处理。』 「西汀──能拜托你再对付一次『夏娜』吗?」 他对自从那阵凄厉惨叫再次爆发以来就一直沉默不语的西汀问道。 他知道这么问很残酷。西汀决定亲手埋葬它,也的确击毙了它,可是它却违背西汀的决心复活了。要西汀再度打倒它──实在太过残酷。 然而回应的语气却意外地平静。
『好,交给我吧──别用那种声音讲话啦,死神弟弟。』 不可置信的是,甚至还带着苦笑。 『要我打倒它几次都行。只有老娘我可以帮那家伙入土为安。』 圣教国的司令室禁止携带枪械。 蕾娜等人在进入司令室前也被要求交出手枪,也照办了。更不可能把突击步枪这种长管枪械藏在身上。蕾娜等人别说强行突围,连自卫的武力都没有,看似除了俯首听命之外别无生路…… 「──不,我拒绝。」 蕾娜冷冷地抛下这句话的同时…… 坐在她身旁的少女管制官撞飞椅子站了起来。少女身穿铁灰色军服,圣教国军人之前一定只把她当成了一名管制官。 事实上光看一眼,的确分辨不出「她们」与人类少女的差异。两者只差在色彩过于鲜艳、具有透明玻璃般质感的头发,以及额头上的拟似神经结晶。 「西琳」。 「想定状况,红色八号──开始应战。」 在霍然举起的两只手掌前方,守门卫兵接连鲜血四溅、难以站立──看来这些改造机型的少女是在手臂机件的空隙暗藏了连发式枪械。 圣教国的司令室禁止携带枪械。蕾娜等人也被要求交出手枪,也照办了──正因为如此,赫璐娜与卫兵们才料想不到,有一种叫做「西琳」的存在能将枪械藏在机械构成的「体内」。 「──快跑!」 同时,个头高大的后勤参谋搂住蕾娜的肩膀冲向出口。带头往前跑的男性管制官和情报参谋踢飞肩膀中枪缩在地上的卫兵,一拳捶在房门的开关按钮上。 后勤参谋一面护着蕾娜一面跑向门外。管制官、参谋们与另一名潜藏于幕僚之中的「西琳」随后跟上。所幸长走廊上没有圣教国士兵的身影。众人一直线冲过这条没有遮蔽物的危险路线。
看到马塞尔微微皱起脸孔,管制官放慢速度跑到他旁边问道: 「你还好吗,马塞尔少尉?」 「跑短距离的话,至少还比随便一个小混混快。」 马塞尔原本是「破坏之杖」的驾驶员,由于腿受伤而转任管制官。虽然只是反应速度变得低于驾驶员必须达到的标准,还不至于不能跑步…… 「……但如果跑长距离可能就有问题了。所以情况危急的话就请把我抛下。」 「那怎么行啊。」 「没错,殿后是我们『西琳』的职责才对。」 机械少女插话了。 一行人在弯过转角,能以墙壁当遮蔽物时停下脚步。少女说了声「失礼了」,把手伸进包裹细腿的军服膝盖部位,把它卷起来。看来是故意藏了一条缝。 底下的人造皮肤也是。 差点下意识地别开目光的马塞尔及参谋们都倒抽一口气。仿造少女外形的她,本来应该模仿人形的腿部…… 只剩下银色的金属骨架。 那是用来支撑身体,同时发挥驱动功能的气缸式线性驱动器。该有肌肉的部位连人造肌肉都没有,塞满了好几把冲锋枪代替它填满空隙。 「这是殿下的一片心意,在有个万一时可供应急。配备的是特别订制的高速尖头弹,且为经过翻滚计算的反人员规格,可为突破目前的状况提供助力。」 也就是初速快到能贯穿简易防弹钢板,而且入侵体内后还能让弹体翻滚,把所有动能用来破坏身体组织的规格。看来对维克来说,提防圣教国──人类的背叛是本来就应该的。 这种骇人的画面吓到了蕾娜和马塞尔。至于参谋及其他管制官则毫不迟疑地伸手去抓枪把。 作战参谋说话了。与其说是讲给两人听,比较像是对自己的重新确认。
「──毕竟对付臭铁罐也就算了,这可不是能拿来对着活人的玩具啊。」 「西琳」少女点头回应这句话。 「再来就拜托各位人类人士了……我跑不了多久,就留在这里拖住敌人脚步吧。」 她废除了本来该有的人造肌肉,换成最低限度的线性驱动器。走路是还好,但跑步的话恐怕撑不了太久。 她笑着这么说的时候,从她的背后──众人逃离的司令室──一阵炸弹爆炸的巨响震荡着馨香的空气与珍珠色的墙壁响遍四方。 即使负责佯攻的圣教国军第三军团停止进军,都跟正在交战的「军团」毫无关系。除了部分「军团」部队调转方向,可能是为了驰援攻性工厂型而脱离战线之外,其他机体照样紧咬交战中的各师团不放,要歼灭眼前的敌性存在。本来困住敌人的圣教国师团反倒被「军团」们困住了。 说到底,一个师团──由数万名人员组成的大集团,本来就没那么容易调转方向。如果调转方向与移动都受到眼前的敌人妨碍,就更不容易了。更何况与他们相邻的第二军团正在与「军团」大军交战,加上本身体型庞大,简直是动弹不得。 所以即使圣教国军全军倒戈,联邦派遣旅团本队展开交战的只有埋伏于前方的伏兵联队Bogey one,以及从后方偷袭他们的第八师团。 尽管比起两个联队仍然算是很大的战力,机动打击群的「女武神」与义勇机甲联队蚁狮的「破坏之杖」,都是大陆最强军事大国齐亚德在战场上精心研发的最新型机甲。在战力的差距之下,联邦派遣旅团本队仍成功挡下了珍珠色敌军的偷袭。 但是…… 无论是瑞图还是他周围的同袍,都实在无法采取拿有人驾驶的「法-马拉斯」当踏脚石跳跃移动的战法。明知对方不是像「破坏神」那样的步行棺材,机体跟战车型或「破坏之杖」一样坚固,他们还是不敢。
因为里面有人。 「为什么……!」 那个莫名地迷上糖渍柠檬皮,年纪与他相仿的少年;玩起比腕力特别厉害的少女;第一个把具有刺鼻辣味的辛香料往茶里加的年长少年……他们明明没有一个人在说谎,瑞图很清楚这一点,但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警报响起。 即使「女武神」的装甲较薄,也不至于会被一二-七毫米的子弹打穿,只有侦测到枪击的系统发出遭到瞄准的警告──听说那叫做弹着观测枪。在这个雷射瞄准会被灰尘阻挡的空白地带战场,必须使用这种专用线膛枪来辅助主炮的瞄准。 弹着观测枪射击后,就换主炮的炮击了。 瑞图一面做出闪避动作,一面反射性地把八八毫米炮的炮口朝向对方。炮线对准的是──「法-马拉斯」。 那里面,说不定坐着跟他分享过零嘴、一起比赛、玩过游戏的某个人。 瑞图一时犹豫而没能开火。对方的「法-马拉斯」──却毫不犹豫地开炮了。 外部扬声器传来了声音。 是少女的嗓音。或者也有可能是还没进入变声期的少年。他听不懂那种语言,却知道对方在说什么。 ──对不起。 既然都这样说了,那为什么还要…… 「……!」 所幸瑞图早已采取了闪避动作。战车炮弹有惊无险地擦过「米兰」,飞到后方然后自爆。炮弹破片在极近距离内撞破光学萤幕,锐利的碎片当头洒下。 『──瑞图!』 「我没事,只是受了点伤。不过──抱歉。我会照常进行指挥,但很难再继续战斗了。」 只是被光学萤幕的碎片割伤而已。但是伤口的位置正好在右眼上方的额头,血流进了惯用眼里。感觉也不像是能立刻止血的伤口。
他知道这么做没用,却还是把血擦掉,忿忿而无奈地说: 「到底为什么……!」 「帝国人还是一样,好战到了疯狂的地步呢。」 孤军奋战到最后,竟然选择自爆的「联邦军人」少女,不只身上藏了高性能炸弹,里面还加装了滚珠轴承。 环顾洁净的珍珠色如今黏满血污,焚烧的沉香木香气也被血腥味盖过的指挥所,赫璐娜叹了一口气。 若光是炸弹的话只有冲击波会致人于死地,但再加入钢珠就会变成霰弹弹幕,最终造成更大的杀伤力与射程。就跟破片地雷是同样的原理。要不是看到少女不知如何夹带进来的手枪子弹射完仍不投降,两名起疑的管制官情急之下抱住她──拿自己的身体当盾,司令室里的所有人将会无一幸免。 抱住她的两人被厚实的霰弹风暴撕成碎块,自爆的当事人则是被冲击波辗成了绞肉。司令室里洒满了「三人」的血肉与无数金属片,陷入一片血海;将赫璐娜压倒在地保护她的参谋官也不例外。他身上沾满了别人的血,以及他自己少许的鲜血。 赫璐娜受到他与那两名牺牲者的保护,毫发无伤。只有一滴溅在她白皙面颊上的鲜血,算是她衷心的宝剑们没能挡下的唯一损害。 「您没事吧,圣女殿下?」 「我没事,谢谢你。慷慨捐躯的两位也是。」 人体对于枪弹或霰弹具有很好的抵御效果。自古以来就有不胜枚举的故事,讲述士兵牺牲自己盖住手榴弹,拯救部队的美谈。 我们明明就是这样付出人命代价,长年捍卫这个国家的。 她擦掉了沾到眼角的血滴。 纯洁无垢的新雪般肌肤涂上了名符其实的血妆。 「能够服从自己的命运,顺应天命而战死。这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啊──真令人羡慕。
」 一架朱砂色的「破坏之杖」站到来不及闪避的「女武神」面前保护它,用自己的正面装甲硬生生地挡下无后座力炮的成形装药弹。牢固的装甲不让金属喷流入侵内部,反而是还击的一二○毫米高速穿甲弹轻易粉碎了脆弱的「勒能-楚」。 『──你没事吧,小弟弟。』 『谢……谢谢你。』 『不用在意。能够挺身保护妇孺,我求之不得。』 芙蕾德利嘉隔着无线电听见「破坏之杖」驾驶员仿佛露出一口闪亮白牙这么说,觉得肉麻的同时也准备开口,想为了亲眼目睹的景象再次道谢。她人在「女武神」队伍的中央,如今仍受到保护的「黑天鹅」的一个脚部操纵室之中。 蕾娜还没逃离指挥所,能够代理职权的大队长们则正在战斗。尽管一个吉祥物没有任何权限,道个谢总不为过吧。虽说「破坏之杖」的正面装甲连一二○毫米战车炮的直击都能弹开,芙蕾德利嘉很想叫那人不要对它太有信心,但那就实在太多嘴了。 然而思文雅似乎也看到了同一个光景,抢先岔进了无线电里。态度很不客气。 『你们八六都看见了吧!──蚁狮联队的「破坏之杖」愿意成为护盾,「女武神」就躲在盾牌后面吧!我们这群深红悍马,绝不会让鼠贼的枪弹与箭矢越雷池一步──……』 芙蕾德利嘉立刻开口斥骂。一个吉祥物竟敢对其他部队出言不逊。 「那也只限正面装甲吧。动作迟钝的『破坏之杖』挤在一起岂不成了活靶!真要说起来,连指挥自己部队的权限都没有还敢来指示其他部队,此乃越权行为。给余退下,汝这个『花瓶吉祥物』!」 『噫!』 尽管吼得毫不客气,但终究只是个十岁出头小女孩的声音。思文雅却吓得缩成一团,隔着无线电都听得出来。 就在芙蕾德利嘉疑惑地扬起一侧眉毛时,通讯对象切换成了吉尔维斯。
『你说得对,抱歉我们不该打乱指挥体系。不过──可以请你尽量别大声骂公主殿下吗?公主殿下很怕挨骂的。』 「……也罢,反正处理终端们似乎根本就没在听。」 八六跟共和国那些指挥管制官相处久了,早就习惯隔着无线电与知觉同步听一堆废话。一个陌生吉祥物说的话别说充耳不闻,可能根本就没在听。 说完,芙蕾德利嘉皱起了鼻头。所以无线电并不会引发混乱,可是…… 「即使如此,但汝要余别大声斥骂她,难道不知道问题的症结点出在汝没有教好她在战场上应有的举止行为?余会多加顾虑,可是她犯错,汝怎能要别人别来斥责?汝这样还算得上兄长吗?」 『……抱歉。』 「不愧是诺赞上尉的『妹妹』,真是懂事。公主殿下……」 吉尔维斯边苦笑边关掉无线电,费劲地转身看向背后的炮手座。 「破坏之杖」的前后双座式驾驶舱,即使座位对成年人来说太窄,对思文雅的娇小身子却还是太大;见她将娇小的身子缩得更小且簌簌发抖,他刻意用特别稳重的声调说: 「骂人的不是大公阁下,不是大公阁下在骂你。放心,别害怕。」 「知……道了……」 她慢慢抬起头来。然而泪水与恐慌的情绪仍未离开那双金色眼眸。 既然一直跟在辛身边,那个吉祥物想必也是和诺赞家有关系的孩子了。还是说是跟辛现在的养父──恩斯特临时大总统有关?大总统在革命前是军人,帝国的军人不是贵族,就是隶属于贵族私人联队的领内人民。换言之就是某个领主的下属。她也有可能是那个前领主交给他照顾的私生女。 总之就是个与夜黑种家门脱不了关系的焰红种混血少女。 同为混血儿的她,却连想像都想像不到有这样极度害怕挨骂的小孩。
而且还能镇定地反驳吉尔维斯这个成年人,没有一点害怕的神态。 「……真是糟糕。该怎么说呢?总觉得很不公平。」 能够在不用害怕鞭打的环境下成长并不是那个吉祥物的过错。那些夜黑种没有进行「品种改良」的必要性,所以大概也不曾面对白费工夫做出的一堆杂种狗失败品,骂他们是一群不中用的米虫吧。 「哥──哥哥……您说得对,那么就向『父亲大人』报告吧。只要把圣教国这种三流国家的背叛行为火速向『父亲大人』报告,立刻就能让他们受到严惩──……」 「前提是能够报告才行,公主殿下……我们目前受到阻电扰乱型的电磁干扰,无法直接联络本国。」 「……啊……」 在联邦与圣教国之间,隔着共和国、极西诸国、人类与「军团」的交战区域及「军团」的支配区域,而无线电通讯无法穿越阻电扰乱型于支配区域展开的电磁干扰。换言之,无论派遣旅团此时在圣教国的战线上发生什么事,都无法通知联邦国内。 没有任何办法可以请求救援或是施加压力以突破现况。 机动打击群运用原为共和国开发的知觉同步,也就是以机器重现迈卡侯爵家的部分异能──只是听说迈卡异能的真正本领实在无法重现──消除电磁干扰与距离的问题,但终究只是机械化的重现。首先联邦国内必须拥有能与第一机甲群同步的装置,而且此时此刻正好有人戴上才行。 再说就算通知了,国内也绝不会直接伸出援手。 以目前的战况来说,纵然联邦是荣耀的齐亚德帝国后裔也没胆量与圣教国开战。 实质上不过就是损失两个联队,一个国家不能只为了这点利益就挑起战端。更何况八六并不是土生土长的联邦国民,没有家人会真心哀求政府救回他们。
国民只会将他们当成悲剧英雄吵个一阵子,等政府发表了对圣教国的某些制裁,例如只要停止提供支援,民众就会把这事给忘了。 而蚁狮联队终究是死再多都无所谓的平民部队,就只是废物利用的弃棋罢了,无论对联邦还是主子来说,失去了当然不痛不痒。 「……没有归属的部队,就是这么可悲。」 「可是──这么做有什么意义?」 辛困惑地自言自语。尽管在这种状况下不该想这种事,他还是觉得不解。 这么做虽然不至于与联邦之间爆发战争,却无可避免地一定会发生对立,只会让圣教国的立场更加恶化。与联邦、联合王国及盟约同盟的关系变糟,会失去今后预定能获得的支援,而且即使不到共和国那种程度,也得背负强迫少年兵战斗的恶评……而这么做只能得到两个机甲联队,实在不划算。 不──真要追究起来,更大的问题是…… 「……为什么要选在这时候?」 蕾娜想不通这一点。 攻性工厂型目前只是过热而停止动作而已。对圣教国而言,那个可恨的巨炮才是最该优先打倒的敌人。如今这个敌人还没除掉,弄了半天还得对付「军团」的前线部队,纵使只是小规模,为何要选在这一刻背叛联邦派遣旅团,害自己陷入两面作战的状况? 选在现在背叛,能得到的好处实在太少。赫璐娜说想要他们的战功与情报,但联邦派遣旅团别说掳获「军团」控制中枢,连攻性工厂型这个最优先目标都还没排除。 要背叛等目标达成了也不迟,不如说要背叛就该选在作战结束后再下手。到时候已经除掉了攻性工厂型这个眼前的大威胁,说不定还拿到了「军团」的机密情报或是磁轨炮的残骸。假如选在今天深夜发动袭击,那时部队刚结束作战,累坏了又有点松懈,当然也没驾驶「女武神」,那样就算是八六也会在缺乏抵抗能力的状态下受缚。
没错,如果只是要八六的人,不如选在作战结束后而不是现在动手,圣教国还能获得更多的猎物。 既然这样,他们为什么要特地──选在这个双方都会牺牲惨重的时机? 无论是刚才跑过还是眼前延伸的通道都没几个警卫兵。一行人带着以隐密性优先而装弹数受限,子弹却还有剩余的冲锋枪赶往基地机库。 眼睛转向铁卷门外一看,空气中同样布满灰尘。没穿装备就出去撑不了多久。 「派『华纳女神』过来!」 知觉同步收到通讯。通话人是负责留守以防万一的本部直卫战队的战队长。似乎是过来救他们了。 『不等你叫就来了!坐上去之后请告诉我一声!我要打破卷门!』 「好,谢谢!」 正副驾驶员整个人滑进「华纳女神」的驾驶座。引擎启动。他们无暇确认所有人是否都抓稳了,就一脚踩下油门。 「──那那少尉!」 『是,女士!』 令人联想到电锯的运转声,一对重机枪发出了尖锐叫唤,金属卷门一瞬间就被咬成了碎片。趁着扫射停止不到一秒的空隙,「华纳女神」当场急驶而出。 只听见一阵震耳欲聋的巨响,被撕碎的金属片喷飞得到处都是。在外头等着的几架「女武神」转瞬间排成了保护他们女王御用座车的队形。 到了这时候,「华纳女神」的显示器才稍微瞄到身穿珍珠色军服的人员手持突击步枪冲进机库的模样。 可蕾娜透过光学感应器看见米卡的「蓝铃」在「黑天鹅」的眼前被炸飞。 「米卡!」 并未直接击中驾驶舱,机体也没有严重损毁,但驾驶员肯定是受伤了。「蓝铃」左侧前后脚部连同机师座舱一并被挖掉而无法动弹,友机与「清道夫」前去救援。将他们当成目标,又有珍珠色的机影步步进逼。
而且刚刚才从无线电接收到瑞图受伤后退的消息。可蕾娜待在被固定住无法动弹的「黑天鹅」里,双手用力握拳。 「……凭什么……」 凭什么为了这些暗算别人,还能心安理得的家伙…… 为了这些想利用他们的家伙…… 为了这些让别人去承担痛苦,企图假装事不关己的家伙…… 为什么,他们非得…… 突然间,她发现像一块石头卡在胸口中央的情绪,其实是愤怒。既没有在脑中燃烧一团怒火,也没有感到义愤填膺。就像一种冰冷僵硬,如异物般卡在心里不会消失,除不去的毒素凝块。 那是她在第八十六区……从待在第八十六区的时候起,就在心里持续闷烧的愤懑。 「凭什么,我们──就一定得战斗?」 受到「女武神」的一个战队保护,「华纳女神」冲出军团指挥所,疾驰于满是灰尘的荒野。 「华纳女神」并非没有自卫火力,但光靠三○毫米链炮与重机枪实在火力不足,运动性能更是不能与「女武神」相提并论,战斗能避免就该避免。只不过是留下来担任最低限度戒备任务的直卫战队也一样。他们避开圣教国军,藏身在少许的地形起伏中一路急行。 得设法让旅团本队冲破包围,与他们会合才行。蕾娜等人现在是勉强脱身了,但若是再次被抓住,也许会被当成威胁八六的人质──对,还得救回前线后方十五公里处的「狂怒戎兵」操作员与整备班才行。希望他们平安无事。 「欧利亚少尉、满阳少尉!回报状况!」 『我们被四面包围了,上校!』瑞图说。
『从我们这边来看三点方向,第八师团与伏兵联队的连结部分比较弱一点!我们正在设法从那边突围!』 接着芙蕾德利嘉报告: 『圣教国军的另一翼,第二军团似乎也终于开始往这边动身了。不过他们同时也继续与「军团」交战,所以大概还要些时间才会加入包围……没枉费余装出天真小孩的脸孔,在圣教国军将士们之间走来走去。』 这番话让蕾娜眨了眨眼睛。虽然现在不是问这个的时候…… 「芙蕾德利嘉……你会说圣教国语?」 虽然早已听说她那能看见熟人现况的异能的最低限度必须知道对方的名字,而且讲过话才行。 『谈话还不成问题。不过,余可不会让他们知道这点。余说过了,是装出天真小孩的脸孔。一个纯真的外邦女孩笑眯眯地一再重复自己的名字,对方就会听懂而回答自己的名字了。光是这样,就满足了发动异能的条件……毕竟这里是远离联邦与共和国的异国,做点防范总是好。』 也就是说芙蕾德利嘉并没有预料到对方的背叛,只是考虑到说不定会发生消息传达不灵或误解等意外状况,想尽一点心力。 『是否有稍微帮上点忙啊,芙拉蒂蕾娜?』 「当然了,芙蕾德利嘉……谢谢你,帮了我一个大忙。」 可以感觉到芙蕾德利嘉欣喜地点头。至于蕾娜则是严肃地反刍她提供的情报。 第二军团也开始行动了──是吧。 若是以一个国家为对手,区区两个连队的战力实在没胜算。就算要「争取时间」,考虑到空降大队的资源消耗也不能拖太久──…… 『──不是我要说,上校。』 一名大队长忽然岔了进来。是两个「女武神」炮兵机大队之一的大队长密兹达。
不是针对蕾娜,但语调透露出藏都不想藏的不满情绪,淡然而平静地接着说: 『干脆让辛他们从攻性工厂型那边撤回来,然后我们就回去算了。这样不行吗?』 蕾娜微微倒抽一口气,当场僵住。 其间密兹达继续说道: 『特别是攻性工厂型现在只是暂时停止行动,但还好端端的对吧?只要放着它不管,圣教国那帮人光是应付它就来不及了吧?他们本来就是因为应付不来才会向联邦求救,我们不能就趁这段时间走人吗?』 不用跟圣教国军打没意义的仗──也不用让并肩作战的同袍付出不必要的牺牲。 「这……」 要问可能不可能的话──答案是可能。虽然只是不算太勉强,总之要帮助辛等空降大队撤退,然后趁着前线的混乱逃出圣教国的话应该还有办法。虽说「黑天鹅」及「狂怒戎兵」可能得现场做炸毁处理,但比起绝望地对抗一个国家,这么做肯定能救到更多人。 密兹达说了。语气平淡。 底下流露出无法隐藏的厌恶与嗟怨。 『别以为我们以战斗到底为骄傲,觉得联邦利用我们贯彻始终的意志也没关系,只要让我们有始有终就好……就可以认为我们活该被利用,期待我们扮演情愿牺牲自我的英雄角色。』 听到这番话的瞬间,满阳就像想法被人看穿那般打了个哆嗦。瑞图很想否定这番话,却也忍不住想了一下。可蕾娜打从心底深有同感,点头心想:「就是啊。」 每一个八六都被唤醒了自己内心闷烧着的同一种疑问、不满与愤怒。
因为……竟然要他们为这样的一群人战斗……连这样的一群人都非帮不可吗? 就算说战斗到底是八六的意志,是骄傲,难道他们就连遭人陷害、被人用炮口对着强迫应战,也得默默接受、不得有违? 真要说起来,他们并不是为了保护谁、拯救什么而战。 在第八十六区时也是这样。在第八十六区时就是这样。 从来就不是为了共和国国民、为了那群白猪而战。只是为了自己与同袍的骄傲。他们不逃避也不放弃,用尽力量,燃烧生命,战斗到死前的最后一刻──为的是成就八六的骄傲。 气人的是这么做连带着也保护了白猪们,但他们觉得无可奈何。 他们知道自己被联邦当成了贯穿「军团」重要据点的枪尖、外交筹码与宣传题材。也知道只从报导中知道八六的联邦国民,自以为了解他们,把他们当成了悲剧主角和英雄。但联邦也给了他们很多,所以他们觉得无可奈何,并不是自愿成为筹码、宣传题材或英雄才这么做的。 他们战斗是为了自己。 只是为了贯彻他们的骄傲,以及期许自己成为的样貌。 不是为了任何人。 既然这样…… 如今他们已经走出第八十六区,无论是现在,还是今后…… 就算不再为这些家伙战斗…… 就算对他们见死不救,又有何不可──……? 就像要砍断一瞬间确实支配了八六们的这个疑问…… 像一把果断的利剑斩断杂念…… 『送葬者呼叫华纳女神。』 静谧而锐利的嗓音刚正地响起。 『空降大队会继续执行任务──按照当初的预定。我们这边在「黑天鹅」前进至定点之前,会继续压制作战区域。』 他说,他们不会放弃作战。
宛如大梦初醒的蕾娜、可蕾娜与一些少年兵口中低喃他的名字。 流露的情感各有不同。但同样都呼唤着昔日君临第八十六区的无头死神──率领他们前进的战神之名。 「辛……」 攻性工厂型还没除掉──作战仍在进行中。 霰弹骤雨使距离暂时被拉开,辛一面指挥战斗再次缩短距离,一面继续说下去──知觉同步对象为第一机甲群的全体人员,虽然人数太多造成不小负担,但短时间的话还撑得住。 辛不是不能体会同袍们的心情,他也一样觉得不愉快。他一点也不想为了跟共和国人差不到哪去的猪猡们战斗,更别提送死了。 直到现在他才终于知道,他们可以不接受这种状况,不想死可以说出来。 只是…… 「我明白大家不满的心情。但是把攻性工厂型放着不管,不能保证它不会出现在联邦的战线上。拿不到指挥官机的控制中枢──『军团』的机密情报或直接掳获磁轨炮,联邦也一样没有明天。这场作战容不得我们不高兴就放弃。」 他同时也觉得,现在的自己和其他人没有活得那么厌世──能只因为一个不愉快的心情,就连存活的可能性都不要了。 攻性工厂型的控制中枢不是帝国军人。无论是电磁炮舰型带来的部分、攻性工厂型本身的部分,还是控制磁轨炮的「夏娜」,都不会有联邦真正想要的情报。即使如此…… 密兹达说话了。与其说是不满或回嘴,声音听起来更像不知该如何继续固执己见的小孩。 『辛──可是、可是你不觉得……』 「密兹达,我说过了。我明白你不满的心情,有这种心情也没错。所以我们不需要赌命。等情况真正危急了,再来考虑撤退也不迟。」 『────收到。
』 尽管仍不情愿,但还是点头答应后才切断知觉同步。辛确认了这点以后,也切断了与本队的同步。 在感觉听起来顿时变得清晰多了的同步另一头,莱登苦笑道: 『哎,反正我们要脱离作战区域这里也没密兹达说得那么简单,没办法啦。』 空降大队原本预定将「军团」前线交给地面部队排除。只是和攻性工厂型一架机体战斗倒还好,要在背后受到攻性工厂型威胁的状态下打撤退战,可不是件简单的事。无法期待圣教国军的后援就更不用提了。 「是啊──各机都听见了吧。维持现况继续作战。」 看来空降大队的所有人都跟莱登有着相同认知。他们这边没人表示不满,只是透出不敢轻敌的紧绷氛围。 继续作战──只是,不知道他们苦苦等候的「黑天鹅」要延迟多久才会抵达定点。 「视冷却系统的分析结果而定,也有可能不用等『黑天鹅』上阵就能击毁敌机,如果是那样就立刻动手──在那之前,不要浪费弹药。」 可蕾娜无法置信地听着她在第八十六区的绝命战场与联邦的战地当成信仰对象般仰慕的死神的发言。 「──为什么……」 为什么──都这种状况了,还能认为这场战争会结束? 为什么还能相信这种世界? 相信这种笑着枪毙爸爸妈妈的世界。 明明这个世界已经从身为八六,只拥有战斗到底的骄傲的赛欧手中,夺走了能让他战斗到底的手臂。 你不也跟我一样,被白猪带走了家人吗? 你不也看见赛欧失去了一只手吗? 为什么即使这样,你还能…… 她终于意识到自己与辛之间──或者是可蕾娜他们与辛他们之间,早就隔开了一条决定性的裂痕。
他们已经走出了第八十六区,抛下走不出去的可蕾娜及其他人。 「──你要抛下我们了?告诉我──」 你以前不是我们的死神吗? 现在却要抛下我们──我们明明是你的同胞。 『空降大队会继续执行任务──按照当初的预定。我们这边在「黑天鹅」前进至定点之前,会继续压制作战区域。』 谁想得到呢? 听到八六们的领导者毅然决然说出的这番话,赫璐娜不禁睁大双眼。真没想到,真没想到八六会自己说出这种话来。 不……应该说果然。 她压抑不住涌起的笑意。 「看,你们的战神、你们的死神都这么说了喔,各位八六。」 无论是蕾娜还是八六们都看不见她那严重扭曲的笑脸。 同时──也有点近于自嘲。 「因为这就是你们的天命。是地之姬神的意旨,由这个世界赋予你们的命运。你们是战场的子民,只能活在战场上。生于战场、死于战场──就是你们唯一的命运。」 就像我们一样。 辛之所以在知觉同步的另一头大叹了一口气,意思似乎是「我可没有这样说」。 但他已经回到与攻性工厂型的交战中,没有多余精神反驳;于是蕾娜代替他说: 「各位人员──你们不用拯救圣教国没关系。你们并不是英雄。你们只需要为你们自己的理由战斗就好。」 更何况,做这些判断与决断都是指挥官的职责和责任。不能因为辛主动开口了,就把责任推给他。 「而且即使战斗到底是你们的骄傲,战斗也不是你们的命运。
你们不是无人机也不是武器,所以也不用被那种胡言乱语迷惑!但是作战必须完成──攻性工厂型仍必须摧毁!」 若有任何不满与不服气别找辛,冲着她来就好。招人怨恨也是将领的职责。她是八六拥戴的女王。不用在战场上流血,相对地必须比任何一个部下都冷静透彻,这是她的责任。 「为此,首先必须突破包围!请各位人员与蚁狮联队互相配合,撬开敌方部队的空隙!」 说完,她忽然觉得不太对劲。 突破包围──四面包围。 为什么? 军队在被击溃时最为脆弱。因为败军死伤最严重的就是在撤退、败逃之后。 所以原则上,没有人会布下完全不让敌军逃跑的阵形。 无论是人还是野兽,被逼入绝境时都会疯狂乱窜。被断了生路,死期将近的兵士会不顾性命地激烈抵抗。如同受伤的野兽最可怕,抛开理性枷锁的士兵总能发挥异常勇猛的力量。但这样同时也会扩大自军的损害。 所以即使名义上是包围,实际上并不会完全围住敌人。除非是想把敌人赶尽杀绝,否则一定要留一条退路。 假如圣教国想将八六收为本国战力,现在这种把可蕾娜、满阳及瑞图等旅团本队团团包围的阵形就不合理。 再加上难以理解的突袭时机,以及逃出来时从头到尾几乎没遇到几个警卫兵。对,他们甚至没抓蕾娜与管制员当人质──而且不惜与大国联邦甚至是联合王国为敌,却诡异地只想得到两个联队。 难道说……赫璐娜的目的并不是逼八六投降…… 这个充满矛盾的状况并不是圣教国或他们的国军一手策划…… 难道说…… 「……你当然有在窃听吧,赫璐娜。」 蕾娜把无线电的频率转到圣教国司令官使用的回路,低声说了。
用一种实在忍无可忍,不说她一句就无法消气的语调说道: 「就如你所听到的,你错了,赫璐娜。八六们上战场是因为那是他们的骄傲,不是命运。他们之所以战斗,绝不是因为那是命中注定──而是为了结束这场战争!」 「──才不是好不好。」 可蕾娜变得不太高兴,且不悦地说道。这话是蕾娜说的所以还不会生气,要是别人一副什么都懂的嘴脸讲出这种话来,她可不会只是发个火就算了。 不是为了结束战争。并不是所有八六都像辛那样,为了结束战争而战。蕾娜之所以那么说,也是因为她跟辛在一起。是因为她看着辛想结束战争的模样看得最久。 当然,可蕾娜也希望这场战争能结束最好。由于辛如此期望,所以她也希望能结束。可是战争结束后自己就会连骄傲都不剩,辛的身边也不再有她的安身之处,可蕾娜再也无法帮助他了。 可是…… 原地打转的思考让可蕾娜自己都糊涂了。那么,自己到底想怎么做?本来是想怎么做?──这还用说吗?当然是维持现况。她能在战场上帮助辛与其他同伴,有个安身之处。辛又好像比起在第八十六区时轻松很多,每天都跟同伴们过得还算开心。为了维持这个状况…… 她想起了赛欧说过的话。 在即将前往船团国群的时候,在他还没离开战场的时候。 ──你的语气听起来,好像是不希望战争结束耶。 我才没有。当时可蕾娜是那么说的,但其实不是。「他没说错」。 「战争──最好不要结束……?」 我…… 一不小心想到这句话的同时,一声咆哮简直有如雷光照亮四下般尖锐地响起。 仿佛撕裂黑夜的雷光,仿佛响彻云霄的雷鸣。
『──不!』 是赫璐娜的声音。 「岂有此理!共和国人──压榨他人的一方竟有脸讲这种话!」 对着信口开河的白银女王,赫璐娜勃然怒吼。你只是不知情而已,你才是什么都不懂。 不懂那些一切遭到剥夺的人,对于仅剩的心灵支柱的执着。 「八六不就是被设计成注定战斗的命运吗?不就是共和国──他们出生长大的祖国把他们逼到只能在战场上生存吗?战争以外的所有事物都被剥夺,被剥夺殆尽到只剩下活在战场的命运,只剩下受人剥夺留下的伤痛,你们怎么可能抛得开这个命运,『这个伤痛』!」 不知不觉间,她握紧了指挥杖。过去的恶梦仿佛此时此刻在眼前复苏。 如今已经过了十年仍无法遗忘发生在她家人身上的惨剧。 「我也是。我也是!谁会那么好心选择遗忘──遗忘把我拱为悲剧圣女的那些圣人。遗忘我们圣教国面对名为战乱的灾祸,为了让国民团结而以悲剧妆点我,将我塑造成战火圣女的行径!」 『你在说──……』 「我的家人──雷羯家族,在开战的同时全都被『军团』杀害了。」 蕾娜惊愕地倒抽一口气。 雷羯家族有着圣者的血统。在战乱中担任军团长及麾下的师团长,率军作战向来是雷羯一族的职责。但是──一整个军团的军团长和师团长,居然会在开战后没多久就全员战死。 「所有家人死于可恨的『军团』之手,唯一幸存的年幼圣女;以柔弱少女之身挺身对抗可怕的淫威,胸怀悲愤、孤高奋战的圣教国抗战象征。为了把我塑造成这种形象──圣教国与军队就这么对我的家人见死不救。」 那时军团指挥所受到了「军团」的突袭。
护卫的部队「偏偏就在那时候」受到错误指示离开岗位,救援部队受「偏偏就在那时候」没被发现的「军团」伏兵拖住脚步,没能赶上。 偏偏就在那时候,正透过通讯电路跟身为军团长的祖母、身为师团长或参谋的父母、祖父、哥哥姐姐、叔父叔母与堂兄堂姐说话的年幼的赫璐娜──纵然是隔着通讯电路,可是就这么亲眼看见了所有人的惨死。 而说这次特别破例,特地将本来年纪太小不能带进联合司令部的赫璐娜找来,开启电路让她跟妈妈说话的那群圣者就在一旁看着。 她绝不会忘记,那场恶梦、那幕光景。 同胞那些丑恶的嘴脸。 「在我父亲、母亲、祖父母、叔父、哥哥与姐姐遭到『军团』撕碎之前,做出那种指示的圣者们──对于自己不得不痛下决定,付出惨痛代价,结果成功克服考验的崇高节操,感动得流下了陶醉的泪水。」 『祖国夺走了我的家人,所以我再也不爱我的祖国了。正因为我除了战火圣女的命运之外已经一无所有,所以只有这个伤痛谁都别想夺走。我绝不可能放手!』 如今赫璐娜的话听在可蕾娜耳里,就像镜子里的另一个自己在呐喊。 本来以为就像共和国的白猪一样,就像体现残酷人性与世界恶意的白猪一样,然而少女其实是和他们八六是一样的存在,简直就像自己的镜中倒影。 都是家人与故乡遭到剥夺的孩子、被推上战场战斗的孩子、只剩下在战场上生存的命运──除了骄傲什么都不剩的孩子。 就如同自己吞回肚子里没说出口的话,赫璐娜替她说了。金色眼眸狠戾地呐喊着。 对,赫璐娜说的没错。 她们被剥削得一无所有,背负在身上唯一能定义自己的事物就算是伤痛,可蕾娜也不愿放手。就算是伤痛也不愿被人夺走。
更不要说──…… 「我不想听你说你不懂──只有你,绝不能把它抢走。」 只有理应背负着同一份伤痛的辛不能这样对她。 因为他应该也知道可蕾娜不愿放手、不愿被人夺走,所以不希望是他来抢走。他知道可蕾娜对未来根本不抱期望,所以…… 请你不要结束这场战争。 不要夺走属于我的东西。 夺走除了战场之外,哪里都不存在的──我的安身之处。 赫璐娜像发出惨叫般呐喊着。 像是无依无靠的小孩好不容易找到同样迷路的小孩就哭着抓住不放那般。 「你们……你们应该也是知道的吧,你们这些活着却被当成仿徨于战场的亡灵,不得不活在战火中的少年兵!还有对在无神战地得不到救赎的人们,代替神成为救赎的无头死神!应该知道我们在这样的世界只会受到剥削,别人什么都不会给我们。正义也好、善意也好──讲得再好听都没有任何意义!」 听到这番话,辛目光低垂。 过去,他也有过同样的想法。 正义也好、善意也好,根本都没有意义。 在第八十六区,那间注定半年后必定毫无意义地战死的,先锋战队的队舍。 当时他从不曾怀疑。 以为那就是世界的真理。 两者所说的内容没有差别。 一个跟他们八六一样,被扔进人类恶意交织而成的战场的孩子,在高喊着「第八十六区」的真理。裹足不前,受困其中。 仍旧受到唯一仅有的伤痛所支配。 蕾娜则是睁大了眼睛。 听见这番话,她确信了。 「华纳女神」的全像视窗之一,设定为广域的地图上跳出了新的光点。
受到围困仍继续奋战的「女武神」部队的雷达捕捉到的新一批机影,勉强穿越在电磁干扰下频频中断的资讯链分享给了「华纳女神」。敌我识别IFF──有回应。是圣教国军第二机甲军团羿-塔法卡的侦察Scout小队。 蕾娜一看到回应便大叫出声。与他们做接触的是──「小精灵」。弯刀战队所属机! 「小精灵!」 意想不到的圣教国倒戈,以及灰尘的干扰。再加上空降大队依旧被困在敌军之中的状况,困惑与焦躁慢慢灼烧着腹腔深处。 所以驾驶舱突然响起接近警报时,「小精灵」的处理终端竟一时疏忽,倒抽了一口气。 它踢飞匍匐逼近的「勒能-楚」,将视线转去一看,只见灰尘纱帘的后方曾几何时出现了「法-马拉斯」的厚重剪影,而且似乎有个人影从开启的座舱罩后方下了座机。 部队章是六翼猛禽──是圣教国第二机甲军团。 ──这么快就来了! 焦躁感终于让思维沸腾到了顶点。情急之下机枪一转瞄准对方,只见身穿珍珠色防尘装甲服的士兵不知为何显得很惊慌地挥动了双手。 蕾娜隔着知觉同步大叫: 『小精灵──『不要开枪』!』 「!」 他反射性地挪开枪口,为了避开第一击而抽身跳开,拉大距离。 这时他才终于想到,眼前的士兵是自己下了座机──主动放弃了攻击手段。对方戳了戳戴着护目镜与面罩的无脸头部,于是他将无线电转到了圣教国军的频率。 距离贴得这么近,第三军团四处遍布的电磁干扰也就发挥不了作用。越过刺耳的嘎嘎噪音,与他年纪大概没差多少的年轻嗓音说了。 用的是不太流利的联邦语。 『我们不是敌人,这位八六请听我说!』 透过知觉同步,蕾娜听到了那句话。
啊,果然。 果然──是这么回事。 「赫璐娜。这场阴谋──『是你一个人策划的对吧』?」 并非圣教国或整个国军对联邦的背叛。 与圣教国军第八师团──伏兵联队的攻防战仍在进行中。 然而满阳的内心始终无法摆脱困惑与动摇。自从遭遇突袭后,这些心情并未随着时间经过而淡化,反而变得更浓厚。 想必是从蕾娜与赫璐娜的对话意外听见了赫璐娜过去遭遇的关系。 那个故事简直就像在说她自己。就跟他们八六碰到的不合理状况一样。 十一年前「军团」战争开战时,满阳以及同伴们全是年幼的孩子。他们突然被送进强制收容所,失去双亲、祖父母、哥哥姐姐,被迫充当无人机死战不退直到战死,都只为了共和国与白系种的方便。 只有他们遭到不合理的对待。凄惨地失去故乡与家人──儿时天真无邪地梦想的未来与幸福遭人剥夺。 那种情况,说不定也发生在这遥远的西方国度。说不定无处不有。 自己一直以来到底都在对抗什么?这个疑问令满阳的手变得僵硬。她知道自己操作操纵杆和扣下扳机的动作都比平时慢,却毫无办法。 一种简直像在对付自己的错觉让满阳及照理来说身经百战的八六们迟疑着不敢下手。 ──不可以去想这种事。这不重要,得快点冲出包围才行。 她摇摇头,用这个动作勉强把不知为何让她想哭的奇妙、稚幼的迷惘之情推到一边。 敌方部队由指挥官机「法-马拉斯」与它的子机群「勒能-楚」组成。只要击毁负责管制的「法-马拉斯」,接受操纵的成群「勒能-楚」自然也会停下,所以最简便的解决方法就是针对「法-马拉斯」下手。然而满阳及周围的同袍们都故意避开「法-马拉斯」,挑「勒能-楚」攻击。
不打由驾驶员驾驭的有人机「法-马拉斯」,而是他们操纵的无人终端。 因为他们不愿意开枪射人。 他们不愿意杀人。战斗到底是她与同袍们的骄傲,但这并不等于杀人。 八六至今活在与「军团」的死斗里,这是他们初次与人类交战。坦白说,他们不想打。 不想杀人。 又有一架「勒能-楚」想把无后座力炮的准星对准她。 照平常的感觉跳开会被灰尘绊住脚。她以意志力阻止差点拉动操纵杆的手,站稳脚步把机炮炮口对准对方──尽管「女武神」的炮塔角度受限,不过毕竟是回旋炮塔。比起必须调转整个机体才能把炮口转回来的圣教国机,她这边比较快。 扣下扳机Trigger。 集中于左右前脚的关节部位,机炮炮弹连续命中。等机体支撑不住颓然倒下,再来一顿扫射送它上西天。长久对抗比「破坏神」敏捷的「军团」让满阳养成了先打断脚的战斗模式。 四○毫米机炮虽然威力强大,但没有八八毫米战车炮那么大的破坏力。即使遭到激烈撕扯仍保持住原形的「勒能-楚」残骸的正面装甲就好似座舱罩上掀那样弹起。 就像人偶的手臂脱落般,一只小手从里面滚落而出。 「咦?」满阳睁大双眼。 是小孩子的小手。 是……自走地雷吗?可是「军团」怎么会跑进「勒能-楚」里面? 满阳脑子乱成一团。思维迷失方向,拿不定主意。 其实想都不用想就知道那是什么了,可是她不愿去理解,本能拒绝去理解,无法辨识映入视野的物体。 弹起的「勒能-楚」正面装甲──不,「座舱罩」的底下。躺在被机炮炮弹打得千疮百孔的「驾驶舱」里的东西是…… 还不到十岁的小女孩尸体。
第九卷 Valkyrie has landed 第五章 魔笛手带着鼠群与孩子离去 「不会的──……这不是真的……!」 谁都无法阻止满阳的「法里恩」往后退,或是责怪她。 在那个瞬间,所有「破坏神」都明确地暂停了战斗。 「女武神」具有资讯链功能。即使处于电磁干扰下,维持近距离集结一处的同个大队的所属机,以及与他们相邻而战的瑞图大队的「女武神」,都能分享到「法里恩」捕捉到的那段影像。 遭「法里恩」击毁的「勒能-楚」当中,有个小女孩的尸体。他们将「勒能-楚」当成是掩护圣教国主力机甲的子机群,加上机体极小使所有人都将它认定成了无人机,但那应该是驾驶员没错。 一半断裂脱落的头上勉强能看到淡金色的两条发辫,让他们知道那是个女孩。否则从这具遗体遭到严重破坏的影像,连是不是人类都看不出来。 他们对这种凄惨画面并不陌生。 八六驾驶无异于棺材的「破坏神」与「军团」长期对峙,因此早就看过同袍被战车炮、重机枪或反战车飞弹撕裂、撞烂且烧焦的遗体。看到都烦了。 所以他们当场僵住并不是因为遗体死相凄惨。 而是因为那凄惨的遗体,而且是──仿佛过去的他们自己,以驾驶员而言太过年幼的孩童尸体…… 是由他们亲手制造出来的。这才是八六们颤栗僵硬的原因。 那段影像透过隔着电磁干扰仍然勉强维持通讯状态的资讯链,也传给了「华纳女神」。 「天啊──……」 过分的行径令蕾娜无言以对。她实在无法置信。 正因为共和国对八六做过同样的事,才让她更无法相信。 看似是无人机的机甲兵器,其实坐了人──坐了小孩。
她不是都没有起疑过。 就蕾娜所知,除了如今已然灭亡的齐亚德帝国外,没有一个国家成功开发出完全自律无人战斗机。就连开发了「军团」的基础人工智慧「玛丽安娜模型」的联合王国,主力都是人类驾驶的「神驹」。技术水准劣于两国的圣教国,想也知道不可能在这十一年间开发出能进行自律战斗的无人机。 然而总高度只有一百二十公分左右──连芙蕾德利嘉的娇小个头都不到的「勒能-楚」实在太小。她以为里面不可能会有驾驶员。 然而──如果是十岁出头的芙蕾德利嘉,或是大约十岁左右的思文雅这个年纪……甚至是比她们更小的孩子──…… 「……!」 就是为此才会赶制出那种机甲。才会开发出──小型的「勒能-楚」。 「你们是从一开始就想用小孩子当驾驶员,才故意把机体做小的吧……!因为这样才能减少迎风面积和装甲材料!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把人……而且还是孩子!当成无人机的零件……!」 面对这番谴责,赫璐娜恬淡地耸了耸肩。 「真要说的话,我们从来就没有一个人说过『勒能-楚』是无人机。辩称八六是无人机零件的共和国军人没资格批评我们。」 『就算是这样,就算是这样也不该──把小孩子放进机甲──!』 「这也是无可奈何……圣教国早就没剩下几名成年军人了。」 除了跟随她的军团幕僚们……指挥师团、联队或大队的指挥官们……以及仅剩寥寥几名的正规机甲──机甲五式「法-马拉斯」的驾驶员们…… 其他人都…… 「因为我国的兵士──神戟忒沙特,在这十一年的战事中已经死伤殆尽了。」 芙蕾德利嘉像是自己才是最不愉快的人那般,皱起小巧可爱的鼻头说了。
她在「黑天鹅」脚部几个窄小操纵室的其中之一里面。 「──因为汝等没问,余也就没提了,芙拉蒂蕾娜以及八六们,还有班诺德等战斗属地兵也是。因为汝等听了这事,心情绝对不会愉快。」 柴夏让骨螺紫的双眸蒙上厌恶的阴影,轻轻地摇头。她驾驶着「阿尔科诺斯特」潜藏于废弃都市被弃置的宗教设施尖塔,待在受到轻薄装甲保护的驾驶舱里。 「是的,维克特殿下也吩咐过我除非有必要,否则别把这件事告诉各位……说到底,正是因为双方如此『迥然不同』,我国才会无法派遣殿下前来这个国家。」 「诺伊勒圣教以流血为禁忌。他们将对人刀剑相向、使人流血视为永远无法祛除的污秽。不仅是圣教徒燮克哈、金系种与圣教国人,异教徒、异民族与外国人等所有人都是。面对攻击圣教国的所有刀剑,圣教徒都不能拿起刀剑对抗。」 「但是一个国家总是需要军队来保护国民。起初他们似乎是从极西诸国雇用士兵,但外国士兵就是外国士兵,总会优先重视母国的意愿而非圣教国,不值得信赖。」 「他们必须以奉圣教国为祖国的百姓来组成军队。然而,诺伊勒圣教是国教。既然是全民都该信奉的宗教,以圣教国为祖国的百姓无一能被赦免流血之罪。而他们解决此种矛盾的手段就是──『捍卫圣教的士兵,不是百姓』。将他们解释成圣教信奉的地之姬神派给圣教徒、有生命的活动剑戟。」 因此,才有神戟之名。 他们是神之武具,不是人类。所以即使在圣教国出生也不用信奉圣教。 由于非圣教徒,纵使对侵略者刀剑相向也不会玷污圣教。 「因为他们用这种做法宣称自己是不用战争与流血玷污百姓双手、洁净的神之国度──所以我们联合王国及过去的帝国才会称圣教国为狂国。
」 「对以尚武为傲、以战士身分为荣的齐亚德帝国与罗亚-葛雷基亚联合王国等诸王国而言,将战事视为至高罪恶的圣教教义想必一定格外难以接受吧。即使是揭橥民主制度,以国防为国民义务与爱国证明的圣玛格诺利亚共和国,想必也觉得我国这种不把军兵视为荣耀国民之一的做法很不正常吧。」 狂国诺伊勒纳尔莎。赫璐娜只从别人口中听过自己的国家被人这么称呼。 自赫璐娜懂事以来,极西诸国以外的外国就受到「军团」大军与阻电扰乱型的电磁干扰隔绝在外,因此外国的价值观对她来说才叫异常。 「但是出生在圣教国的人……都不觉得这种法律有什么奇怪。圣教国的民众,营生、婚姻与一辈子都取决于出生的家庭。与生俱来的命运决定一个人的一切。那么出生于神戟工房的孩子成为姬神的剑戟也合情合理。」 圣教国之所以采用血统与职务密不可分的制度,正是因为这样容易生出符合职业资质的孩子。为了维持军队的精悍强大而召集具备军人资质之人,且为了供应一定数量以补充人员损耗,让众多女性神戟担任「剑匠」在「工房」服务;但除此之外,教徒的家庭与神戟工房并无不同之处。甚至可以说…… 「我们可不像共和国对八六下的定义,将神戟当成人型家畜。虽然神戟非人,却是神使。每天生活中会受到礼遇,加上成为军官可能必须参与国际间的外交工作,接受高等教育的机会也比教徒多。若是神戟心有不满,没有武力的圣教国民众早就在军事政变中灭亡了……没有人表示不满。这数百年来,一向如此。」 圣教国本来就没有职业选择的自由,连这种概念都很薄弱。 国民与神戟之间无实质上的差异,因此无论看在外国眼里有多奇异,神戟们从未有过不满。 尽管那终究只是他们接受教育灌输的结果──教育终究只是洗脑的另一种说法,只是程度大小不同罢了。
从未有过不满。 就连以现况来说,长达十年的「军团」战争让成年神戟几乎全数死亡,就连预备的老神戟都全数捐躯,终于迫使他们只能让还在接受教育训练的年少神戟上战场,仍然没有任何不满。 「直到这个教义──被推翻为止。」 赫璐娜的发言如今已经变得气焰高涨,对第三军团的神戟而言正可说是控诉。特别是对于比她年长的管制官、参谋们及驾驭「法-马拉斯」的驾驶员们来说。 相当于基层士兵的大多数「勒能-楚」驾驶员年纪都未满十岁,但负责指挥他们的上述人员,也都是顶多不过十几二十岁的年轻人。 二十岁以上的人,如今在军中已经寥寥可数。其他人都死了。人员就在与「军团」拖延了十一年仍无法结束的激战中,慢慢磨损消耗殆尽。 受到的教育告诉他们这是命运。 受到的教育要他们守护纯洁的神之子民,要他们服从身为将领的圣者,而他们向来也都是这样过活。别人告诉他们「那是你们与生俱来的命运」,他们也就不敢有违,恭谨地从命。因为是命运,所以愿意跟随孤身率领他们的年幼圣女。 然而,这些教义…… 『去年的大规模攻势造成神戟真的只剩下幼儿幸存──圣教国灭亡在即,圣者召开会议研讨对策,竟然决定舍弃教义。决定从至今按照教规无法战斗的──圣教徒当中进行征兵。』 竟然被圣教国自己亲手──推翻了。 赫璐娜以怒火中烧的眼神,用酷烈疯狂、恒星般的黄金双眸说道。不知不觉间往空中横着一扫的右臂,令手中指挥杖的玻璃铃铛与丝绸衣袖暴躁地作响。 「分明拿神戟的命运当借口逼着他们战斗到近乎全军覆没,等轮到自己人头落地时却不愿为命运殉死,说推翻就推翻。
分明拿姬神安排的天命当借口,夺走我们在战场上生存以外的一切,现在竟连这个命运都敢轻易推翻践踏!」 命运,让赫璐娜的一切遭到剥夺。 命运让神戟们数百年来,只有他们被血玷污,毙命于敌人的刀剑之下。 只剩下在战场上生存的唯一命运。照理来说,命运应该要沉重到即使所有的一切遭受剥夺,都会被说成理所当然才对。 圣教国却推翻了这个命运。将它贬低为毫无价值,可以配合需要推翻的轻贱事物。 那些人贪生怕死,竟然再一次「剥削」了赫璐娜他们。 「不可原谅,怎能纵容这种事发生?为了战争,为了在战争中效力而长年遭人剥削的我们,就只剩下战斗到底的命运了。这个命运是我们仅有的一切,要是再被贬低、剥夺,我们就真的一无所有了。」 所以…… 所以,与其被人夺走…… 「什么圣教国,索性灭亡算了。索性全部都失去算了。既然你们这么贪生怕死,我就要你们没命。战争最好永远不要结束。」 最好失去活下去的希望,失去他人的援手,失去信仰心。最好全部都失去。 所有人都是,对…… 「这次换我们──从所有人手中,夺走一切。」 这是为了守住即将被人剥夺,唯一仅剩的战士职责自我认同…… 变得只能为了打仗而活的他们,为了跟把他们塑造成那种存在却又背叛他们的祖国同归于尽──而进行的大型集体自杀。 镜子破了。可蕾娜浑身战栗。 「……我没有……」 战斗到底的骄傲。其他事物全数遭到剥夺的八六,仅剩的骄傲。 完全一样。
他们都遭到剥夺而只剩下战场,都只有活在战场上的骄傲成了定义自己的自我认同;也同样地除了骄傲以外,终究什么都无法期望。 ──也心生过战争最好永远不要结束,这种阴暗的愿望。 即使如此──她并没有…… 「我没有希望什么都……大家都死掉最好什么的……」 她并不希望那样──那么可怕的事,她想都没想过! 可是,也许她期望过。也许她也曾有过那种期望。 一心固执于活在战场上的骄傲,把其他所有的一切统统舍弃的结果──就是那个年幼圣女的妄执。 除了战场之外,真的什么期望都不曾有过的自己就跟赫璐娜一样。 这种可能性让可蕾娜感到惊骇。她已有所自觉,知道自己的罪业可能会希望未来永远不要来临,甚至不惜吞噬掉珍爱之人的未来,所以她已经无法矢口否认了。 「……不对……」 她拼命摇头。不对。她并不希望变成那样。就算曾经不慎有过那种期望,至少现在的自己并不期望毁灭。 不想有那种期望。 「我们……才不会做出那种事……!」 「──我不是不同情你,但这跟你现在的行为有什么关系?」 吉尔维斯带着叹息,岔进赫璐娜与蕾娜的对话。任性妄为到他都听不下去了。要不是赫璐娜年纪还小,连同情她都办不到。 的确,她是个心灵受创的可怜孩子。可是大声喊出这份伤痛,当成免死金牌一样滥用,都做了些什么好事? 「老实说,这些都不关我们联邦军的事。要吵你们圣教国人自己去吵就好。就像你刚才自己说的一样,大可以率领神戟发动军事政变。」 圣教国的战力已经匮乏到连孩子都得上战场,被一个军团造反,圣教国恐怕就抵御不了「军团」了。
或者不用特地造反,对「军团」直接放行也就够了。 连这些都不做…… 「为什么要把我们联邦军──而且竟然是跟你们境遇相似的八六卷进来?你口口声声说要八六接受政治庇护,讲得好像是圣教国背叛我们又是怎么回事?」 赫璐娜微微偏头。记得这位应该是……钧特少校?义勇联队蚁狮的指挥官……都当上指挥官了,脑筋怎么这么迟钝? 「我不是说过,是『所有人』、『所有的一切』吗?」 是所有的一切──她并不是只要了他们的命就满意了。 「为了不希望失去战争这种荒唐的任性想法,就想拖着祖国和民众一起死,谁都不会为了这么愚蠢的我们哭泣,但是──如果死的是大家向来同情、可怜的八六,所有人都会献上珍珠般的眼泪,不是吗?」 如同她听说共和国第八十六区的悲剧传到国外时众人的反应。 如同强迫八六落入悲剧的共和国,弄得满身不知何时能洗刷干净的污名。 「人人同情的一群厄运少年,出于善意去援救圣教国却惨遭背叛,抵抗到最后凄惨地全军覆没。岂不是一出令观众看完心情恶劣透顶,也因为如此才能尽情流泪、义愤填膺,毫无顾忌地指责邪恶圣教国,乐趣无穷的理想悲剧?」 『原来是为了贬低圣教国的名声啊……』 「是的。然后……」 圣教国最好遭到蔑视──最好失去名誉与颜面。 最好因为背叛行为遭受谴责──最好失去信用与信赖。 最好失去获救的机会──然后被「军团」吞噬殆尽算了。 然后,最好能引起对背叛的恐惧──让「联邦」对他人失去信心。
「若联邦的民众针对少年兵的可怜牺牲谴责军方或政府,若使联邦政府害怕遭到更多背叛而不敢随意行使正义──无法自己保护自己的其他国家,就会跟着一一灭亡。」 用一种但愿如此的语气,赫璐娜说道。仿佛作一个美梦般。 像个少女期盼着美丽的明天,诉说自己的梦想。 「这样一来,说不定到了最后──全人类就会灭亡。」 经过一段令人无言的沉默后,吉尔维斯叹一口气。 『──真是蒙昧无知,也可以说幼稚。』 「好吧,反正已经被蕾娜看穿了,晚点只要有人检查通讯纪录什么的,而且愿意采信的话,圣教国的污名或许能得到洗雪吧。」 她是故意讲得让联邦的「女武神」或「破坏之杖」能够记录下来,不料似乎适得其反。 为了让联邦在确认纪录之际,仍觉得是圣教国想得到战力而背叛,她讲了些煞有其事的话,也没动手杀害如果只是想扩大牺牲大可以立刻杀掉的蕾娜或管制员们,没想到…… 「反正只要能造成牺牲就都差不多了……等到八六死了许多人,圣教国在受到联邦谴责时就算拿出这份通讯纪录,也只能祈祷联邦愿意采信这份内容了。只是我猜……」 「呵呵。」赫璐娜笑了笑。 「听起来应该只会像是死不认错的借口吧。」 赫璐娜的愿望只能用幼稚来形容,因此蕾娜嗤之以鼻。就像一个冷酷无情、手持利剑的断罪女神。 「赫璐娜。但你说的这些──前提是在派遣旅团覆没后,联邦才听到你的说法,对吧?」 赫璐娜的声音因疑虑而摇摆不定。
『……这个战场的无线电应该被电磁干扰封锁了……』 「对,但是在四面受到这种包围的共和国……」 似乎看见了「整个状况」的芙蕾德利嘉说话了。她的异能能一窥曾经与她谈过话之人的过去与现在。而她也运用这种异能,一直看着第二军团进军的状况。 『似乎是传达到了喔,芙拉蒂蕾娜──盼望已久的骑兵队来了。』 声音传遍了战场。 不是透过依然受到干扰的无线电,而是扬声器发出的声音。可能是灰尘刮伤了内部机件,严重破音且充满杂音──但带有水琴窟歌唱般的细微波动。 『这是第二机甲军团羿-塔法卡,军团长托图卡圣一将。』 是理应仍在遥远他方的圣教国军,第二军团本队传来的……透过侦察部队携带的心理战用大输出扬声器进行的广播。 『「联邦的声明」,我方已确实领受。谨向您的机智与善意表达深厚的谢意,机动打击群的睿智女王。』 赫璐娜愕然地倒抽了一口气。 『怎么会!……联邦为何能这么快就做出反应!』 因为赫璐娜让人妨碍的「只是无线电通讯」罢了。 联邦未曾将「这项技术」告知过圣教国。由于上级要求他们不可告诉对方,因此蕾娜也认为圣教国有它必须高度提防的问题,于是就连对之前相处得那么融洽的赫璐娜,她也没提及这项技术。辛的异能与「西琳」的事情也同样被要求保密,身为王子的维克没被派遣,由柴夏代理他的职责,而瑟琳可以带进船团国群却不能带进圣教国,都足以让她对该国的将领提高戒心。 蕾娜知道赫璐娜与神戟们全都本性善良,也都是带着敬意及好意与她相处──但她是机动打击群的指挥官,是机动打击群的鲜血女王。 蕾娜必须保护既是她的战友,也是部下的八六们。
「在阻电扰乱型的电磁干扰下,有种能保持通讯畅通的技术──也就是没跟你们提过的知觉同步……整个状况几乎从一开始就全都传达给联邦国内了。」 这次联络,本来是想趁着机动打击群与圣教国军的战斗还没拖延太久──还没有人员牺牲之前请联邦国内对圣教国政府施加压力,没想到以意外的形式发挥了功效。 此外,联邦对圣教国的通讯必须绕过「军团」支配区域,因此中间会经过联合王国。所以联合王国应该也接收了这项情报。 从外交角度而论,即使现在中断战斗,放任一名将领做出不道德行为的圣教国必定会陷入不利的立场,但既然联邦已知悉内情,就不至于对圣教国做出制裁。 「赫璐娜,你的阴谋已经败露了。是你输了──圣教国不会灭亡,联邦不会变成你幼稚野心的尖兵。」 『…………』 「请命令将士投降。继续战斗下去──没有任何意义。」 第二军团的军团长接着说话了。声音听起来同样极其年少。 『投降吧,雷羯。你现在投降还能从宽处置……圣教以流血为禁忌。我们并不想对同胞做出残忍行径。』 赫璐娜忽然笑了一下。 带着明显的侮蔑。 『事到如今,还好意思这么说……想阻止我的话,现在就抛开圣教的教义吧。反正到了明天就要作废了。』 沉默降临于众人之间。接着第二军团的军团长叹了一口气。 『好吧……现在起认定赫玫璐娜德-雷羯二将与第三机甲军团西迦-图拉为背叛诺伊勒圣教与诺伊勒纳尔莎圣教国的反贼。即刻开始进行讨伐。
』 「……!」 蕾娜咬紧牙关,第二军团的军团长不知有没有察觉到她的心情,冷淡地接着道: 『来自联邦的各位派遣旅团人员──不用在意,请对抗敌兵。我国自然不会向各位与联邦追究反贼的人命伤亡责任。』 吉尔维斯回答的声音冷静而透彻。言外之意就像在说:我们本来就不用负责。 『──收到。那我们就在各位到达之前,先镇压叛军给你们看吧。』 至于蕾娜,即使听到了圣一将的宣言,仍无法命令八六消灭敌兵。 难道只能走到这一步?可是就算是敌人,他们也是人类,是小孩…… 也许不用做到这种程度,例如以赫璐娜为人质,或许能减少牺牲──…… 『没用的。神戟只会服从圣者之声。』 赫璐娜看穿了她的心思,嗤笑道。那既像是自暴自弃,又像是个疲惫的老妪。 纵使是这种笑声,她的声音仍带有独特的水琴窟般回音,方才圣一将的声音也是如此──所谓能令神戟服从的圣者之声,就是指这种细微的音色? 蕾娜使力握紧拳头。 那么,只要能跟第二军团……跟圣一将会合的话…… 圣一将在方才的宣言中并未命令士兵停止战斗,但总不至于只有军团长能下令吧。那样万一军团长战死,就无法交接指挥权了。圣教国也不可能让赫璐娜的家族成员除了她以外全员战死。 很可能就只是「音质不好」。用破音的扬声器无法满足条件。但若是圣教国军平时通讯常用的无线电通讯…… 她要向第二军团确认这一点──为此,必须先跟他们会合。 「华纳女神呼叫各位人员,准备突破包围。为了与第二军团互相合作──……」 这时,忽然有道声音传了回来。
某人的声音透过知觉同步传来。是某个八六──或者,是「每个人」的声音。 『──不要……』 那种年幼无助的惊惧声调。 『不要,「不要开枪」。』 不是「不要让我开枪」。 蕾娜霎时倒抽一口气。 然后痛心地咬牙切齿。 当然了。对,是「不要开枪」。 八六们就是在「勒能-楚」驾驶员的这个年纪,或是比他们更小的时候,被送进强制收容所。 那么小就暴露在怒骂声与暴力之下,被当成罪犯或家畜对待。又被祖国的深蓝军服士兵用枪口与炮口对着。对,神父也说过。这些顶多七八岁的孩子承受到无法反抗的压倒性暴力,没有任何方法保护自己。他说那一定是极其、极其可怕的经验。他们当中或许也有人就是那样,家人或朋友遭到杀害。也或许有人亲眼看见爸妈被枪毙。 一个是心中烙印着这种恐惧,至今仍无法消除的幼小自己,一个是眼前的幼小士兵;八六们不可能不把两者联想在一起。更不可能开枪打他们。 因为他们不可能没听见「幼小的自己发出的惨叫」──不要开枪。 「不──就算没有这些问题……」 比方说,就算对方是与他们年纪相仿的少年兵,或是成年的正规军人,辛猜想大家或许还是扣不了扳机。他自己是因为没跟敌兵对峙所以还能保持镇定,不过现在想想,他的确是连想像都没想像过。 想像在战场上,与人类为敌──在战场上,把人类当成敌人杀死。 他开枪打过人,杀过很多人。一次次、一个个杀死了身受重伤,救不活却又死不了的同袍。在第八十六区──或是在联邦的战场上,都是出于必要。 但是,他没把人类当成敌人杀死过。
而如果有人问他敢不敢开枪──恐怕是不敢。 光是想像就让腹腔深处一阵发冷。在第八十六区,他第一次开枪打死八六同胞时,心里非常害怕。光是拿杀人工具对着别人的动作就令他反胃恶心。 更别提现在连帮助死不成的同袍解脱,或是不让他们被「军团」带走等理由都没有。 战斗到底──事到如今他才明白,他们八六至今之所以能毫无顾虑良心苛责地这么说,是因为对抗的是「军团」,一群不具生命的机械亡灵。 「我们恐怕……无法对人类开枪──无法对付人类吧。」 相较于「女武神」不禁呆站原地,蚁狮联队与第三军团第八师团、伏兵联队的战斗更增激烈,仍在持续进行中。 ──不,战况渐渐偏向对蚁狮有利。 「──埋伏加上包围,而且是专为这个灰尘战场设计的机甲,竟然还是这副德行。」 战况孰强孰弱,明显到连吉尔维斯都忍不住唉声叹气。都可以说是蹂躏、屠杀了。 尽管不如性能强大到不合理的战车型与重战车型,「破坏之杖」这种机甲终究在军事国家的后裔兼超级大国的联邦,稳坐机甲兵力主力的宝座。它具备强力无比的一二○毫米炮与坚不可摧、相当于六○○毫米压延钢板的装甲,以及能够以时速将近一百公里的速度,让战斗重量五十吨的超大重量疾速奔驰的大输出,以人类军的机甲兵器而论很可能是最尖端机种。 排斥战斗的圣教国,充其量只用作自卫的「法-马拉斯」不用说,临阵赶制的兵器「勒能-楚」更是不能比。 看到「法-马拉斯」就像被打上海岸的鱼慢吞吞地想掉头,「破坏之杖」有如矫健巨狼般逼近,用至近弹将其炸飞。一二○毫米滑膛炮的咆哮、一二-七毫米回旋机枪的吼叫,与重型突击步枪的断音,杀向面对六门火炮全没射中目标的「勒能-楚」机群。
『──压制完毕。打起来太没劲了,真是扫兴啊,假海龟。』 『不懂得活用地形与人数的优势。友军之间配合不佳,训练度也不高。』 『简直就跟发条老鼠玩具没两样呢。只会到处转圈乱窜,也不会动动脑筋。』 「把敌人看轻成老鼠小心被反咬一口,还是谨慎点吧。特别是『法-马拉斯』的主炮,要是侧面或后部被直接击中,就算是『破坏之杖』也有危险。」 只是他所说的「法-马拉斯」实际上数量太少,构不了太大的威胁就是了。 不同于大小只能让孩童乘坐的「勒能-楚」,「法-马拉斯」从开战前就是正规机甲战力,听说是由神戟当中较年长者──说是这么说,从赫璐娜的说法听起来,顶多也就十五到二十岁左右──乘坐。大概是年纪较大也就累积了较多的战斗经验吧,他们除了机甲部队的最大火力之外,同时似乎也担负了指挥官机的角色,正因为如此,也就屡屡成为「破坏之杖」主炮集中炮火的目标。如同此时又有一架「法-马拉斯」从侧面被「假海龟」的炮击贯穿机师座舱,冒出黑色火焰颓然倒下。 须臾,周围「勒能-楚」炮兵群的队伍难看地乱了阵脚。 既没有即刻对「假海龟」加以反击,也没有因为害怕补枪而退到掩体后方。就只是阵脚大乱地呆站原地,或是失去队形。最离谱的是,到处都能看到一些分明敌机都已逼近眼前,竟然还粗心大意地转头去看被击毁的指挥官机的「勒能-楚」。就好像迷路的幼童忽然发现本来待在身边的哥哥姐姐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 ──啊啊,原来是这样。 带着一丝苦涩,吉尔维斯弄懂了。八六和吉尔维斯当初错把「勒能-楚」当成无人机的原因是…… 除了机体小到不像能坐人,最重要的是「勒能-楚」的一举一动缓慢又笨拙。
好像无论是前进还是炮击都需要别人一一指示──脑筋死板到完全不像是由受过训练的军人驾驶。 「缺乏自主思考能力」的发条老鼠玩具。 那是因为那种难看的反战车炮当中,坐的是空有军人头衔的──年幼孩童。 「全体人员注意。敌方部队只有『法-马拉斯』是发令调度的头子。『勒能-楚』不过是听从笛声的老鼠罢了,没有指示就成不了事。以『法-马拉斯』为首要目标,『勒能-楚』顺便排除就好。」 『收到。』 很快地在珍珠色的鸟群当中,就只有大只机影被朱砂色狼群一拥而上,围着啃咬。如同吉尔维斯的目的,失去指挥官的「勒能-楚」们顿时明显变得惊慌,困窘迷惑、不知所措地在战场中央直打转。 惨叫透过外部扬声器此起彼落。即使听不懂语言也还是明白他们在说什么,混乱、迷惑、恐慌,变回了普通孩子的稚幼惨叫。 救我。哥哥。姐姐。不要抛下我。 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一瞬间吉尔维斯倒抽一口气。不用看也知道,背后的思文雅在发抖。 他压抑住心情,重新说了一遍: 「──扫荡他们。」 这场扫荡行动最后变成了蚁狮联队各中队、大队之间较量进击与压制速度,争夺军功与猎物的猎场,灰色战场上满是欢呼声与哄然大笑。 一二○毫米高速穿甲弹的初速为每秒一千六百五十公尺,能够从两公里外咬破相当于六○○毫米压延钢板的装甲板,等于是一团庞大的动能。虽说穿透装甲后会减少大量动能,脆弱的人体碰上它仍然如同纸屑。 不会留下全尸。 遭到杀害的少年兵不会留下遗体让杀人者看见。 所以蚁狮联队的驾驶士兵们与装甲步兵们都能一心沉浸在斗争的亢奋中,能陶醉于打胜仗的昂扬心情。
原本并肩作战的八六如今只能丢人现眼地呆立不动,显露难看的怯懦逃避战斗,更是煽动了他们的自尊心──看吧,八六终究算不上战士。就只是一群连决心都没有的胆小鬼。 我们才是真正的战士。我们也是继承了正统帝国贵族的血统与骄傲,一如血统所示的勇猛英雄。 他们大声嘲笑,互相比较谁杀得多,诛杀看在他们眼中等同于将领的「法-马拉斯」时甚至从外部扬声器自报名号。如同打猎消遣的贵族,或是参战的古代骑士──嗜血的疯狂逐渐充斥于灰色战场。 面对那种景象,八六呆站原地。不是被骑士们展现的杀戮场面吓到,是眼前的蹂躏景象令他们害怕。 连战斗都称不上。那是蹂躏,是单方面的屠杀。 简直就像他们以前被迫背负的伤痛重新上演。 在被押往第八十六区的强制收容所时,昔日年幼的他们也同样被人用枪指着。他们还没有那种明确的认知,但祖国……本来理应保护他们的军方竟这么对待他们。伴随着突如其来的暴力与怒骂、蔑视与恶意。为了达到威胁效果而杀鸡儆猴,或是当成一种游戏或胡闹,也有人看过一些人实际遭到枪杀。也有人亲眼看着父母、兄弟、邻居或朋友遭到枪杀。面对那种不合理的待遇,他们依然无能为力、无计可施,只能任人蹂躏。 「……不要。我不要这样。」 他们不愿意战斗。不愿意对付人类、对付小孩子。 要他们亲手杀死过去的自己,他们做不到。 而且,更重要的是…… 「……必须阻止才行。」 阻止眼前的这场蹂躏。 不愿看着过去的自己惨遭蹂躏,袖手旁观。 想阻止这种状况。 这次,一定要阻止。 朱砂色的杀戮仍在进行中。
欢呼声宛如一群春日踏青的年轻人,快活地沉醉在昂扬亢奋的情绪中。 因为不这么做,就实在撑不下去。 他们必须赢。 这是他们的职责。是他们这些混血儿、失败品、废物初次得到,也是最后一次挽回的机会。 他们从懂事以来,就被人直接断定没有诞生于世的价值。 所有人全是失败品。他们遭到辱骂,说耗费了庞大的劳力,而且是好几个世代才做出来的混血儿全都白费了。只剩下在尊崇纯血的帝国贵族之下,被鄙视为肮脏杂种、被斥责为毫无价值的米虫、比小狗还不受到关注的命运。没有尊严,没有亲情,也没有未来。混血儿不可能受家族接纳,品种改良的失败品也不可能有人会袒护,他们就这样全被关在一个地方以免出去丢人现眼,自然不可能获准自由外出。 只剩下虽然只有一半,但确实继承到了的焰红种血统,以及希望能变得不负血统的梦想。 只剩下过去曾君临大陆的尚武帝国的正统传人,焰红种的血统;期望毫无价值的自己成为勇猛、精悍、高尚的真正战士──成为英雄的梦想。 有一天,那个人说:「我给你们实现梦想的机会。」 你们也和我们血脉相连,是心怀荣耀的焰红种之一。我给你们最后的机会,让你们证明自己是勇猛、高尚的真正战士。 这就是义勇联队蚁狮──是毫无价值的他们初次得到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证明自我的机会。 他们必须证明。证明自己确实是战士,是正统的真正英雄,最重要的是──必须证明自己的存在。 一无所有的自己,唯一剩下、仅有的就是定义自己的梦想──理想。他们有着战士的血统,绝不能够因为成不了英雄,而失去这唯一的骄傲。 所以他们必须赢。必须赢得万夫莫敌,让全世界有目共睹。 骑士们都在笑。笑得像惨叫。
一边笑,一边继续追求更多猎物,在战场上奔驰。 待在战场中央但并未驾驶机甲兵器也不用扣下扳机,因此也无法沉醉在血腥亢奋中的思文雅,那凄惨场面在她眼中只显得惨不忍睹。 思文雅浑身发抖,面无血色地浑身发抖,但没有别开目光。作为布兰罗特大公的「女儿」,她不能从战场上别开目光。 『公主殿下!公主殿下您看见了吗!我们奋战的模样!』 「当──当然了。你们在刚才那条战壕立了头功呢,蒂妲,还有齐格弗里德。」 她眼睛噙泪,点头回答大呼快哉的小队副长和驾驶员──战斗重量逾五十吨的「破坏之杖」毫不留情地踩扁「勒能-楚」的模样,以及当场压烂的驾驶舱喷出的混浊朱殷,思文雅不幸地全都看见了。 「安布罗斯、奥斯卡,你们接连击毙敌兵,做得很好。路德维希、莱昂哈特,这是敌人的第八个首级了呢,真了不起──……」 「──公主殿下,够了。」 她压抑着恶心与泪水努力慰劳骑士们的模样让吉尔维斯看不下去,苦涩地开口。 「不用说话慰劳他们,大家都感受得到你的心意……不用再硬撑下去没关系。」 「可……可是,哥哥。这是『父亲大人』赋予我的使命……」 他忍不住粗鲁地啧了一声。 「管他什么使命……那不过是奴隶的项圈罢了。我们以为是自己想成为英雄,其实根本是被逼的。」 想成为武勋诗里歌颂的心怀荣耀、合于理想──而「现实中根本不存在」的高尚正义骑士。他们是被灌输得只能抱持这种期望……也不幸地真的这么期望罢了。 一种仿佛玻璃即将碎裂的可怕沉默降临他们之间。 吉尔维斯猛一回神转头一看,只见思文雅睁大双眼凝视着他。
用失去表情的娇柔面容,只用嘴唇发出老妪般的嗓音: 「……您为什么要这样说?」 一双仿佛只能反射光线,宛如月镜般的黄金双眸,像是空洞无神的灼灼满月。 「这可是『父亲大人』交代我的。这可是我们唯一的一个使命。要是连这一个使命都做不到,我们就真的一无所有了。这是很重要、很重要、很重要的使命。」 「……思文雅……」 「我说得对吧,哥哥?哥哥也是这样对吧?我们所有人统统都得完成这个使命。因为我们就只有这个了。我是,大家也是,哥哥也是,其他就什么都没有了。这么重要的使命,哥哥您怎么能叫我住手!」 「我……」 「请不要把它从我手里抢走。更不要说哥哥您想一个人舍弃使命,抛下我们不管。因为我们就只剩下这个使命与彼此了。所以我们要永远在一起,对吧?我们永远都一样,对吧?哥哥您说是不是?我们难道不是──一无所有,只拥有同样的伤痛,住在同一间狗窝里的废物同伴吗!」 「!……」 她哭叫的哀号令吉尔维斯咬牙切齿──还是不行。思文雅她……思文雅也是,如今已经没有反抗的力气了。他们从小就被过度打骂,早已失去了那份力气。 而她说得对,他们只剩下完成使命这条路。 蚁狮联队是布兰罗特大公进行权力斗争的棋子。派不上用场,就只会再次落入有志难伸的悲惨际遇。为了不让思文雅与同伴们回到只能苟且偷生的畜棚,他只能成为利剑,按照大公的要求立下战功光耀门楣。 ……该死的狐狸精。 「所以我们──明知是诅咒,却还是只能……选择受它束缚的道路了。」 「钧特少校,那个──……」 可蕾娜悄声开口。
此时仍在让赶制巨炮前进的操纵人员,想必没那闲工夫去听没叫到自己的通讯,但可蕾娜是射击人员,目前没有任务。 「我听见了。还有那个……她叫思文雅吗?吉祥物的女生……因为无线电的发信开关是开着的。」 思文雅跟芙蕾德利嘉──「黑天鹅」操纵班的电路有过几次通讯,大概是维持在那种设定下,一个不小心按到发信开关了。 她感觉到吉尔维斯一时语塞的气息。吉尔维斯急忙关掉电路,然后重新连上后说: 『库克米拉少尉,抱歉,可以请你当作没听见吗?让部下知道我都老大不小了还跟公主殿下吵架又吐苦水,太难为情了。』 「嗯,我不会跟别人说的。不过……」 可蕾娜知道他是故意开玩笑假装没事,但仍点点头。 『不过?』 「该怎么说呢……对不起。」 吉尔维斯似乎感到有点意外。 『……为什么道歉?』 「因为我觉得假如我是少校的部下,知道少校说了这些话,应该会道歉。然后──我发现我也必须向一个人,为了同一件事道歉。」 『…………』 「我不希望他离开。可是──我并不是想困住他。并不是想诅咒他。可是……我之前一定也就跟刚才的思文雅一样。」 思文雅简直就像是抓住吉尔维斯不放,对他下诅咒似的。 蚁狮的士兵们简直就像是抓住思文雅不放,对她下诅咒似的。 就好像口口声声说我们是同伴,是同胞,怀抱着同一份伤痛,这份伤痛正是我们的羁绊,而用名为骄傲、名为伤痛的诅咒互相束缚。 简直就像…… 自己说不用改变也没关系──嘴上这样说,其实却是希望辛不要改变。 战斗到底,是八六的骄傲。
然而曾几何时,他们开始认定自己只剩下战斗到底的骄傲。只要有这份骄傲就够了。就好像在说除了它以外,什么都不能妄想得到。 就好像把骄傲变成了诅咒。 她第一次觉得自己就好像受到了名为骄傲的诅咒束缚。岂止如此,总有一天还会用它来束缚别人。束缚试着获得幸福,却绝对无法抛下自己的同伴们或辛。 「所以,对不起……对不起我束缚了你,让你无法前进。还有,思文雅。」 没有反应。可蕾娜判断她应该有在听,直接说了: 「我知道很难,但还是请你尽量不要用你的伤痛束缚你哥哥……拜托。」 不用那样拼命抓住不放,那样绑住他……他也不会抛下你,看起来像是要抛下你了,其实不会真正一走了之。 可蕾娜自觉有点卑鄙,但还是不等他们回应就关掉了无线电……在他们对话的时候辛仍在战斗,在他们对话的时候仍有小孩死去,她觉得不能再花更多时间跟吉尔维斯谈话了。 她呼了一口气。 请你不要改变,不要抛下我。她的确有过这种期望,至今心中的某个角落依然有这个念头。有所自觉的阴暗心愿赖在脑海一隅,恐怕永远不会消失。 但是…… ──我想带她看海。 可蕾娜觉得辛能许下这个心愿是件好事。 她也的确──希望这个心愿能实现。 可蕾娜抬起头来。一阵晕眩般的恐惧霎时袭来──她拼命吞了下去,把它咬碎。 她不敢前进。 至今仍然害怕前进。从小就一直很害怕。一旦踏出一步,等着她的也许是杀害了爸妈与姐姐的枪口。遭到他人恶意击垮的瞬间,也许会再次来到眼前摩拳擦掌等着对付她。 她这次也是,以后也是,也许永远只能束手无策地任人剥削。
即使如此…… 『──前进吧。』 声音透过相连的知觉同步,传达给灰色战场上的所有八六。 那声音微微颤抖,却带着果决的态度与意志。 满阳呆愣地呼唤那个人的名字。她有点难以置信。 想到上次作战之后她颓丧、消沉、脆弱的模样,不禁有点难以置信。 「──可蕾娜……」 「我们前进吧,得去帮助辛他们才行。也得去让『夏娜』解脱。还有那些『勒能-楚』……我们得去救他们。」 她以为自己忍住了,声音却在发抖。她还是很怕,很怕向前踏出一步。也很怕做出这么重大的决断。因为这关乎大家的性命,说不定是错误的决定。说不定辛他们空降大队,还有蕾娜、瑞图、满阳他们旅团本队都会被自己的一句话害死。一想到这点就让她害怕得不得了。 即使如此…… 「如果那个什么圣者的可以命令那些孩子停下来,那就让现在正准备过来的第二军团圣者来就好啦。我们要到达『黑天鹅』的射击位置,打倒『夏娜』帮助辛他们,然后跟第二军团会合,解除电磁干扰。这样就不用再跟那些孩子交战了……我们可以阻止这个状况。」 阻止跟过去的他们一样软弱无力的孩童遭到屠杀。 由过去曾遭人蹂躏、软弱无力的他们出面阻止。 「我们──不能再让更多像我们这样的人遭到杀害。我一定要去阻止。阻止这种毫无道理的战斗,以及束缚我们的这场战争!」 听了她的呐喊,有人低声说了。 与其说是回应,不如说是开导自己,向自己重新做确认般的低语。 『──对,我们走。』 接着又有人说了。 或者,是所有人都说了。 『我们走。
』 为了同伴。为了远在他方而全然陌生,没能成为同胞的神戟们。 最重要的是──为了他们自己。 因为当时他们没能救到;软弱无力的自己救不了儿时的自己,那么作为补偿,至少希望能救到眼前的孩子们。 代替当时没人愿意出手相救的儿时的自己,只要眼前的孩子们能得到一点点帮助…… 那样──反而能成为他们自己的救赎。 『我们走。』 去救同伴。 去救当时没能救到──没有力量拯救的,过去那年幼的自己。 『──我们走!』 听到八六们的这阵呐喊,蕾娜抿紧嘴唇。 ──我们走。 既然如此,自己的职责就是为他们开路。 「钧特少校。我要让『黑天鹅』抵达射击位置,请协助开围。请扩大第三军团第八师团与第三军团伏兵联队的连结部分,三点钟方向的空隙。」 想再次开始进军,无可避免地将会与正在包围他们的第三军团部队──构成第三军团的神戟少年兵发生战斗。尽管必须容许孩童死亡,并且将对抗他们的职责全推给吉尔维斯等蚁狮联队让她相当内疚,但若是八六办不到,蕾娜只能保护他们。比起外国的少年兵及同属联邦军的部队,她更要保护自己的部下──自己的同伴。 吉尔维斯当然苦笑了一下。 『肮脏的工作就委婉地让给我们做是吧,鲜血女王?』 蕾娜毫不退缩地断言: 『「对」。这就是我的命令,少校──作为他们拥戴的女王。』 为了不让八六背负罪责,我得让你们背罪。为了保护八六的心灵,我得把那些伤痛推给你们。 把同伴与其他人放在天秤上比较的冷血与卑劣,也由我一人承担。
我不会让任何一个八六做这个选择,也不会让任何人来责怪八六。 因为我是他们的女王──他们的战友。 吉尔维斯加深了苦笑。 『那就伤脑筋了,米利杰上校。一开始是我说要做的,况且如果你是八六的女王,那我也是率领蚁狮联队的兄长。要是让你来袒护我那些弟妹,那我的脸往哪里摆?……不能因为是你下的令,就让你来背负杀人的罪名。』 「…………」 『谨遵敕令,白银的女王陛下。蚁狮将如您所愿──全体人员注意。』 「麻烦你了,朱砂的骑士长──机动打击群,本队全体人员注意。」 军令即刻下达。朱砂的骑士长命令蚁狮骑士团,白银女王则命令冠有好战女神之名的白骨军队。 『帮好战女神开拓云中征途!』 「重新开始进军。以最快速度让『黑天鹅』到达射击位置!」 第三军团的包围已被解除,本队似乎再次开始进军了。 从本队与圣教国的前线附近,离他们仍在对抗攻性工厂型的废弃都市有一大段距离的「军团」们的动向,让辛感应到了这一点。有个「军团」前线部队退出了与第三军团各师团的战斗,正准备来到这座废弃都市。 「蕾娜。『军团』部队正陆续于本队的前进路线上集合。」 数量比预测的少。本来以为既然第三军团已停止进军,应该会有不少的战力前来拦截机动打击群本队。不知是第二军团派出的部队代为困住了敌方部队,还是第三军团与「军团」仍在继续交战中。 「推测其中有三个部队无法回避──请准备交战。」 即使已经借由辛的异能看穿「军团」位置,又由蕾娜根据这项情报指出只会遭遇到最少敌军的进军路线,保护「黑天鹅」的「女武神」队伍依然在眨眼间减少了它们的数量。
毕竟是在「军团」支配区域交火,纵使敌军数量比预料中少,铁青色的军容确实不负「军团Legion」之名,机动打击群以进军速度为优先,让各战队陆续脱落拖延敌军脚步,本队在灰色战场上疾驰。 那种热忱与奋不顾身,已然超越了当初还没找到未来道路的许多八六,这便是对开始迈步向前的同袍产生隔阂的起因。而原本还裹足不前的他们,这次也主动踏出了第一步。 惯性导航系统发出通知,「黑天鹅」已到达射击位置。霎时间就好像再也支撑不住一般,满阳的「法里恩」两只前脚当场一弯,颓然倒下。 满目疮痍。只有「黑天鹅」毫发无伤,周围的机体如今只剩不满一个大队的数量,其余人员都留在后方拖延敌军脚步抑或是跟不上队伍。知觉同步依然连着,所以死者似乎不算太多,不过毕竟是在支配区域内激烈交战。撑不了太久。 「……所以无论如何都得在这里做个结束,就是这样。」 结束这场战斗。结束与攻性工厂型的战斗,以及此时仍在进行中的,与圣教国军第三军团的无益战斗。 ……她不想杀人。 同样地,也不想让别人杀人。 她讨厌看到小孩在眼前遭到杀害,那会让她想起家人、朋友或战友们遭到杀害时自己的无能为力。就好像自己到现在仍然无能为力一样,令她厌烦。她也讨厌卖弄自己的伤痛、嚷嚷着说大家理所当然都会受伤,那样太难看了。 满阳用力呼出一口气调整仍旧粗重的呼吸,而后大吸一口气喊道: 「可蕾娜,再来就拜托你喽!」 等战争结束后,等这场作战结束后。 满阳心想,可以找个机会去自己祖先出生的土地看看。 虽然就算去了,也没有亲属或熟人在那里。大概连怀念的心情都不会有吧。
即使如此,这是她自己选择、自己决定,属于自己的愿望。 就跟在不晓得还有没有明天的第八十六区对自己许下心愿,至少自己活着与死亡的方式能由自己决定是一样的。是她自己决定的属于自己的愿望。 看来,想战斗到底然后战死是没得指望了。 就连八六这个头衔,在这场战役的结尾大概也会失去意义吧。 即使如此。就算骄傲、牺牲与伤痛都失去意义。她终究不想变得那么丢脸,连自己的形貌、生命样态、愿望和未来都无法自己做决定。 「让我们──结束这场战争吧!」 攻性工厂型的五门磁轨炮突然抛下空降大队的「女武神」,转向毫不相关的方向。超大重量的炮塔旋转且迸出叫唤般的挤压声与火花,一齐朝向南方。 它瞄准的是「黑天鹅」的前进方向──接近行动被侦测到了! 不能期待巨大身躯足以与电磁加速炮型匹敌的试制武器「黑天鹅」有什么闪避能力。「女武神」一齐对敌机开炮,试图轰散流体金属以妨碍射击。 毕竟是人类精心筹备之后投入战线,未登录于资料库的新武器。敌机瞬间将其判定为威胁度高于「女武神」的军火,磁轨炮试着抢先开火,却遭到连续轰炸的榴弹接连破坏射击用的电磁场并向后仰倒。遭爆轰能量吹散的银色流体在爆焰中闪烁着飞溅血花──「女武神」的余弹也不多了。一旦「黑天鹅」遭到破坏等于没有退路,因此开炮扰敌的空降大队也豁出去了。 五门磁轨炮终于纷纷陷入沉默。这时,所有人都以为总算是化险为夷,不禁呼出一口憋了许久的气。 然而,仿佛看穿了他们内心的破绽,一门磁轨炮抬起头来。 「约翰娜」──最早关住「夏娜」的那座炮塔。 被流弹轰散的「五门火炮的」流体金属填满了一对磁轨之间的空隙。
与其分别回到原本的炮门再从体内补充缺少的分量,不如先让一门恢复功能应急比较快。 攻性工厂型的这项判断做得相当正确,抓准了扰敌用弹幕不慎中断的一瞬间,「约翰娜」再次完成了射击准备。电流大蛇发出轰然巨响,冲过长枪般的炮身。 「──想得美咧!」 转瞬之间,「独眼巨人」跳到了那炮口的正面。 如果可以,她希望「夏娜」最初存在的炮塔能由自己亲手打倒而非「黑天鹅」,所以她刚才便再次往炮塔的裂缝攀爬上去,结果「这次」奏效了。别人将「约翰娜」交给她对付,而她也接下了任务,这点事情她想办到。 如今,西汀岔进了「约翰娜」的准星前方。她操纵破甲钉枪,借由卸除并发射贯钉的方式在空中变换姿势,将「独眼巨人」的主炮准星对准八○○毫米炮的炮口深处。 八○○毫米,超长距离炮──你明明就没那么擅长射击。 ──你才是明明就在用什么霰弹炮,总不会自以为是射击好手吧。 她仿佛听见了那冷漠的语调。 打从一开始认识夏娜,西汀就超讨厌她那特有的冷漠语调。她在初次遇见西汀时对她说过这句话。 她们总是口角不断。 在第八十六区最早分派的战区是如此,直到她们以外的人全都战死了还在斗嘴。 ──下次我就帮你收尸。到时候啊,就由我来帮你挖坟。 反正那时候西汀就是看夏娜不爽,夏娜也讨厌她讨厌得要死。所以她们常常不是扭打成一团就是吵架,什么事都要跟对方作对。 但我打从那时候就在想,如果你死了,我会替你挖坟。至少这点小事我可以帮你做。 「──看吧,果然还是我说得对。
」 结果我们又吵起来了,所以那时候,你也有打算为我做这点小事对吧? 「只有我──可以让你安息。」 扣下扳机。 「独眼巨人」的八八毫米炮比它快了一瞬间,轰出炮声。几乎在射击的同一瞬间被撕裂的磁轨炮电磁场的庞大能量当场失控。 「约翰娜」的炮塔、三十公尺长的炮身,以及与炮口仅有咫尺之遥的「独眼巨人」,被八○○毫米磁轨炮的壮烈爆炸直接炸飞。 「……那个笨蛋……」 收到「黑天鹅」抵达定位的报告,准备动身再次让攻性工厂型过热的辛也目睹了那个场面。 与西汀的知觉同步──中断。资讯链也没有显示「独眼巨人」的数据。 但辛没空去确认她是否平安。一旦流体金属得到补充,其余四门磁轨炮就会恢复射击功能。那样西汀就白白牺牲了。 辛用高周波刀割开攻性工厂型的构材,扩大开口部分。不能确定磁轨炮将在多久之后复活。除了大范围火力压制规格的三架机体外,「送葬者」、「安娜玛利亚」及与两人同一小队的六架机体对着攻性工厂型的体内一齐同时开火。 反轻装甲飞弹与成形装药弹爆炸,用业火填满了巨兽的肚子。钢铁巨兽再次屈膝下跪。 「──可蕾娜!」 ──结束这场战争吧! 「嗯,我知道,满阳。还有大家。」 可蕾娜轻轻点了头。接下来,就是自己的职责了。 「『黑天鹅』──进入射击姿势。」 伴随着多重解锁的沉重声响,如鸟翼固定于炮塔左右两边的两对后座力吸收用铲形元件展开、伸长。它让表层灰尘满天飘飞,深深插入地面底下让本体固定于大地之上。接着张开四只大翅膀,摆出伸长脖子伏地的天鹅般的姿势。
与「黑天鹅」射控系统联动的精确瞄准用头戴显示装置自动降下。她小幅移动相当于长颈的炮身调整射角。粗长的磁轨速度慢得让习惯了「女武神」即时反应的可蕾娜焦急难耐,先是水平方向,接着转向垂直方向──冷却系统开始运转。电容器连接。正副回路皆正常。 『警告。北北西十五公里外,自资料库未登录热源侦测到雷达照射。』 「──我知道啦。」 她小声低喃。攻性工厂型是搭载磁轨炮的「军团」,换言之就是电磁加速炮型的后继机。不可能没有配备自我防卫用的雷达──…… 『警告解除。雷达波消失。』 『──可蕾娜!』 「咦?」这次的讯息引起了她的注意,眼睛一转过去的瞬间,就有人在叫她。她不可能会听错。 是辛。 『攻性工厂型的磁轨炮已全数沉默,我们再度让它过热,功能停摆了!推测在一百七十秒后就会再次启动……抱歉,再来就拜托你了。』 「收到──交给我吧。」 她轻轻点头,回应略显惭愧的声音。一百七十秒。对于重新填弹得花上两百秒的「黑天鹅」来说形同没有第二发的机会──但是够了。她已不再担心失败的后果,或是这次绝不允许失败等事情了。 空降大队没料到战斗时间会拖这么长,却仍竭尽全力、死命地为她争取到这一百七十秒。第三军团的倒戈,让挺进射击位置的过程中只能靠派遣旅团排除「军团」。但同袍们仍为她开拓了道路,她才能成功抵达预定地点。 大家都在卖命,都在出一份力帮助可蕾娜──所以再来只要自己把敌人射穿就好。 就这样。 ──收到。交给我吧。 无意间她想起辛以前也做过一模一样的回答,露出了微笑。
在第八十六区的战场,他好几次理所当然地如此回答大家。好几次──对于大家的托付和依赖,总是有所回应。对「军团」指挥官机、前进观测机及被机械亡灵吸收的同胞遗骸开火──用这样的方式回应。 既然这样,即使只限定于战场,可蕾娜一定早就帮助过他了。 或者其实在她关心死神是否会不堪重负,得到辛的一句道谢时,就已经…… 电子音效响起。射控系统报告已在预测弹道的前方准确捕捉到敌影──可是,还不够。还偏了一点点。 战争剥夺了她的所有。 所以,她不想再失去更多了。 准星对准目标。 她祈祷般地呢喃: 「让它结束吧──由我们亲手,结束这场战争。」 扳机被压扣到最底。 「黑天鹅」──人类军初次带上战场的磁轨炮发出咆哮。 供应一座都市使用都绰绰有余、超乎常规的巨大电力化为匍匐前进的奔雷,将弹体砸向遥远彼方的机械神话巨兽身上。 恰如电光的电弧把灰色天地染得通白。「黑天鹅」伏地的铲形元件翅膀与铁灰色本体在光线反射下变得更加乌黑。瞬间的漆黑正符合了哀悼黑鸟黑天鹅之名。 宛如苍穹破碎,成千上万玻璃迸裂的巨大音量响彻四方。 也许是在0-1秒内加速到秒速两千三百公尺的弹体摩擦生热造成表面熔解,随后被射击后座力粉碎的磁轨碎片发出的喁喁细语吧。用以减轻后座力的后喷物朝后方喷出,与同样被后座力吹散的磁轨碎片一起撒满整片灰色大地。 如同灰色的天空遭到撕裂。就像过去在战场的夜晚,曾经看见过的夜樱绚烂纷舞。 吹散的碎片在阳光照耀下,一时之间如彩虹般纷乱反射出七彩光芒。
第一片碎片都还没飘落地面──雷鸣之箭已先贯穿了远方巨兽的铁青色身躯。 『──命中,不偏不倚。可蕾娜……汝果然厉害哪。』 「嗯。」 攻性工厂型开始崩裂了。 前后两边的贯穿痕迹往四方冒出裂痕,承受不住本身重量的构材各自分散坠落。崩坏过程就像盐雕塑像干燥后失去黏合力,全身剥落缺块的模样。神话巨兽般的威仪竟如遭受天打雷劈般不堪一击。 可蕾娜透过光学萤幕显示的瞄准画面的光学影像注视这个情况,心中有所感触。 其实早在很久以前就是这样了,她却现在才终于有所自觉。 儿时,被送往强制收容所的时候…… 小时候她眼睁睁看着双亲和姐姐死去,只能任人剥夺、无法抵抗。她太幼小、太无力,甚至还没有战斗的意志,所以面对任何不合理的对待都无法起而反抗。 现在不同了。 从那时到现在,已经过了好几年。她已长大成人,不再是无力的小孩。得到了战斗的力量、技术,以及更重要的战斗到底的意志。 可以对抗「军团」、绝望,以及不公不义的欺压。 如同她想阻止屠杀,也办到了。 如同她现在能够守护挚爱与他的未来、自己和自己的未来,免受他人恶意冷不防地侵扰。 人类与世界,都是残酷而残忍。心眼恶毒、蛮不讲理。 即使如此,现在的自己可以起而反抗。 甚至可以对抗一片茫然的──今后的未来。 ──你那时候,默默坐视你的父母亲被人枪毙对吧? ……嗯。 这一直让她痛苦不已。一直都是,所以──她很害怕。 但现在我可以保护你们了。保护爸爸、妈妈还有姐姐……以及当时还小的我自己。
封锁战场的电磁干扰散去了。 只因搭载电磁干扰用装备的「勒能-楚」已遭击毁,或是无法正常运作。紧接着,这次反过来换成赫璐娜对第三军团发出指令的频率遭受干扰。不属于她的圣者之声,以未遭干扰的清晰音色透过无线电传遍战场。 『我以地之姬神的真正圣名「   」下令!第三军团的所有神之剑戟,即刻结束你们的圣务!」 作为预防叛变的安全阀对全体神戟预先灌输的秘隐之言,令他们无关乎个人意志地停止了战斗行动。尽管这个安全阀至今从未使用过任何一次,但在最后关头似乎还是发挥了正确功效。假如第三军团拒绝接受圣一将的命令选择抗战到底,联邦军两个部队的指挥官接下来的这些话就没有发出的机会了: 『华纳女神呼叫机动打击群。第三军团已停止战斗。我军于接回空降大队后,即从圣教国军支配区域撤退。』 『假海龟呼叫蚁狮联队全体人员。与第三军团的战斗宣告结束,准备回援空降大队撤退。本队将与第二军团共同排除「军团」──』 听到蕾娜放下心来的银铃嗓音,以及吉尔维斯稍微松了口气的男高音…… 心中的绝望让赫璐娜很想直接瘫坐在地。 大地啊。遭到斩首的有翼女神啊。 「祢为何弃我于不顾呢……」 这时蕾娜传来了通讯: 『赫璐娜,你输了……现在还来得及,请你投降吧。』 这种认真为赫璐娜担心的声调令她不禁笑了出来。身为鲜血女王,怎会如此的…… 「你在同情我吗,女王?同情一个对你与你的骑士兵刃相向的人?」 『不。』 蕾娜的声音平静柔和且严厉。 「我只是不希望你让八六来为你的愿望负责,背负你的死亡阴影──他们并不是什么英雄。
而是忙着自卫、自救,在战争中受伤的孩子……就跟你一样。」 大概是吧。其实赫璐娜也明白。 就算如此,她还是想拉他们陪葬,希望他们期望落空而死。 希望就跟赫璐娜他们一样,得不到回报。 这样自己与神戟──才能觉得自己得不到救赎是无可奈何,而非他们的怠慢所导致…… 停顿一下稍作思考后,蕾娜接着说: 『──第三军团当中,负责引诱并拘束「军团」的部分师团,在旅团本队往射击位置进击的期间似乎仍在与「军团」交战,就像要完成原本的任务。』 「…………?那,又怎么样……」 『即使你的企图已经败露了,还是一样。赫璐娜,你的部下后来仍用自己的部队继续拘束大半「军团」──很可能是要阻止它们妨碍旅团本队的进击。以免八六出现人员伤亡,导致你罪加一等。』 「……!」 令人意外的一番话让赫璐娜睁大眼睛。 『你只是不希望别人害你们失去更多事物,对吧?既然如此,请你别再贬低你的士兵最珍视的你自己了。不要白白送命,让你的士兵失去你。他们已经保护了你,光凭这一点你就该报答他们。』 通讯中断。仿佛以此作为信号,一群不归她指挥的珍珠色军服士兵冲进指挥所。臂章为猛禽图案,代表的是第二军团的神戟。 所有人都携带着突击步枪,但没有人用枪口指着她。她没等到枪口指着她就放开了指挥杖,慢慢跪下了。 你们为何弃我于不顾?地之姬神、同胞们,以及我的祖国。 即使如此…… 「你说得对──只有我,绝不能弃我的部下们于不顾。」 只有他们……只有他们在全世界都弃我于不顾时,仍然没有抛下我。 「──你命也太硬了吧,西汀。
那种状况下一般早就死了吧。」 「劈头就讲这个啊。我倒觉得连存活率零的特别侦察都能活下来的某某人没资格说我吧。」 都这种状况了,西汀依旧嘴巴不饶人,身上到处流血加上似乎无法自行站立,也就是处于遍体鳞伤的状态,精神却好得很。 辛探头看向好几人合力撬开的「独眼巨人」被撞扁的驾驶舱,忍不住半睁着眼看着躺在下方的西汀。只能说这家伙真是好狗运。 辛很气自己看到「独眼巨人」像是跟「夏娜」一起炸飞时心里还有点着急,所以决定不说出来。 「那么,死神弟弟。战况怎么样啦?」 「结束了。现在在等接应部队。」 攻性工厂型遭到击毁后,本来为了救援攻性工厂型而正在路上准备来到这座废弃都市的「军团」都回支配区域深处去了。接应部队路线上残留的「军团」也有蚁狮联队及从第二军团调出的部队负责对应。散布于废弃都市中的自走地雷也扫荡干净了,因此现在辛他们空降大队的周围没有敌机。 「是喔。」西汀点点头,伸了个大懒腰。 毕竟遍体鳞伤,所以动作做到一半就喊痛中断,维持着不上不下的姿势,活力充沛地嚷着: 「啊──真是受够了!我再也不干这种事了!」 「这样最好。班诺德的嗦听这一次就够了。」 结果还是给我失控暴冲一通。 说完,辛略瞥她一眼问道: 「……你没事吗?」 诛杀了珍视到令她无法克制情绪的人,还受得了吗? 双色的双眸严肃地回望他。 「死神弟弟你是发烧了吗?竟然担心起我来了。」 「……算了。」 辛不禁一阵恼火,走下「独眼巨人」的残骸。
对着他那摆明了不爽走人的背影,西汀出声了: 「──该怎么说呢?其实待在那里,也挺自在的。」 「嗯?」辛转过头来,西汀没回看他便说: 「我是说『战场』。只要把那里当成了栖所,就觉得也不赖──我本来觉得就算一辈子就这么活在战场上也没啥不好。在第八十六区是,联邦也是。」 歌颂待到生命尽头来临才是骄傲的战场…… 因为别无所有,所以只能抓着不放,令人厌恶的第八十六区绝命战场…… 「…………」 「可是呢,只要身在战场……就会遇到这种事。就会有同伴送命。」 既然如此,为了不失去像夏娜一样更多的同伴…… 「我再也不想干这档事了。什么战争,我受够了。」 「所以……」西汀回看望着自己的血红双眸,爽快地笑了。 「真想赶快让这场战争结束……然后轻松愉快地活完下辈子,你说是吧?」 吉尔维斯之所以加入空降大队的接应部队,一方面当然是想让全体八六少年兵平安回家,但更重要的是为了达成目的。 不知道究竟经过了何种激战,他在到处像是被巨人殴打过般变成空地的废墟都市中,与辛等空降大队人员会合。为了保险起见,吉尔维斯让同行的副长与麾下的「破坏之杖」在回收作业完成之前戒备周遭环境,自己则驾驶座机前往废弃都市的北端。 在圣教国的北方,「军团」于空白地带扩张的支配区域中,人类肉身能前进到的最深处地带。她的异能感应范围与「原始异能者」相比极其狭窄,不大老远带到这里就无法捕捉到「那个」。 「──找到了,哥哥。」 思文雅定睛注视遥远的北方,让金色眼睛发光──在品种改良的过程中,只有她身上重现了部分异能。
能够感应到远处威胁,目前在联邦与圣教国只剩少数幸存的──阳金种的「神谕」。 「虽然变得极端稀薄,但圣教国异能者感应到的『颜色』还在──圣教国神谕捕捉到的威胁并非攻性工厂型。」 「……果然如此。联邦军那些参谋分析得实在准确。」 攻性工厂型的动向,坦白说十分不自然。 就算从侦察的动作发现行踪已被圣教国军感应到,也没必要只是因为被发现就老实地挥军进攻。但它却好像故意打给人类看似的,靠近到极近距离让人类展开抗战。 其间,圣教国的注意力将被迫集中在攻性工厂型一架机体上。「军团」支配区域原本就因为阻电扰乱型的电磁干扰而无法一览无遗,再加上空白地带特有的拒绝一切生命的灰色尘暴。 目的是绝不让人类注意到支配区域深处──用一个浮夸且奢侈的诱饵,让潜藏于该处的真正威胁躲过人类的眼睛。这就是攻性工厂型。 「分享给机动打击群──但愿他们那边也有找到些什么就好了。」 柴夏在空降大队里的职务包括转传通讯与提供高度分析。 以及…… 「……辛苦了,各位『西琳』。请你们自尽。」 柴夏命令这些早在作战开始的几天前,就已听命凭着仿造少女外型的娇小身躯而非「阿尔科诺斯特」潜入「军团」支配区域最深处一百公里位置的役鸟们自尽。虽说令人同情,但绝不能把她们交给圣教国甚或是「军团」。 「西琳」捕捉并传送回来的「那个」光学影像已保存在「家兔」里了。尽管由于太过接近反而会有被发现的风险,画面有点远,但应该够用来做分析了。 柴夏看看她在子视窗上开启的那个影像,轻声说道: 「维克特殿下果然英明──一如您所说的东西,已经找到了。
」 找到了那个由钢筋组成,宛如集合六角柱描绘出六芒星的摩天巨塔。 赫璐娜似乎没派人去拘捕留在基地的机动打击群整备人员──大概也没那个多余的战力──纵使爆发了小冲突,整备人员还是成功保住了自己的安全与「狂怒戎兵」。 蕾娜与管制人员会合时已有第二军团的部队担任护卫,礼貌周到地给「华纳女神」放行。就在她不禁稍微放松心情轻呼一口气时,接应部队通知她说已经和空降大队会合了。 接着空降大队的指挥官与她连上知觉同步,对方还没说什么,蕾娜就先说了: 「辛──你辛苦了。」 『──蕾娜。』 声调就跟平常的辛一样沉稳,尽管他们似乎跟攻性工厂型展开了一场惨烈激战,所幸看样子没有受伤。蕾娜松了口气,然而随后听到的是: 『蕾娜,可以请你派菲多过来吗?有东西要带回去。』 没想到开口第一句话就要菲多。 毕竟他们的接应工作尚未结束,换言之还在作战中,因此辛的应对方式才是对的,但蕾娜之前紧张了半天,听到这番话不禁有点生气。她这边也一样发生了很多事,她也很卖力,更重要的是她也很担心辛。 在知觉同步的另一头,辛有些忍俊不禁。 『开玩笑的,抱歉……不过,我的确需要你派菲多过来。』 「真是……!」 『我们这边都还好。只是你好像又乱来了,竟然几乎手无寸铁地逃出敌方的司令部。』 他那揶揄的语调让蕾娜噘起嘴唇。 「……辛你最讨厌了。」 『是你先在别人准备出击时讲话让人分心的。』 看来作战前的那场斗嘴……应该说打情骂俏,对辛来说还没有结束。
蕾娜看了看光学萤幕角落显示的时刻,从那时到现在才过没几小时。可是那场平凡无奇的对话,却像是发生在几天前一样遥远。 怀念又害羞的心情使她绽唇微笑,重说了一遍。 能心无挂念地讲这句话,不知怎地让她感觉很幸福。 「辛你最讨厌了。」 辛这次没再回嘴了。 只有一股笑意,透过知觉同步传达过来。 「讲这虽然有点早……欢迎回来。」 『──嗯,我回来了。』 或许是察觉到蕾娜在跟辛说话,菲多迫不及待地靠过来,蕾娜一面侧眼看看它,一面问道。虽然很想再跟辛多说几句话,但不能继续把时间花在与作战无关的闲聊上。 「那么,你说想带回来的东西是──……?」 「──噢……」 讲到一半,辛抬头仰望那东西。 为了不被「黑天鹅」的炮火波及,先锋战队刚才暂时远离攻性工厂型,等击毁它后才回到残骸旁边。他那能够听见「军团」声音的异能,也从崩毁的残骸中听出了即使遭到破坏仍勉强维持运转的「那东西」的位置。 「虽然被炸飞了,不过可以把五门磁轨炮的残骸带回去。还有攻性工厂型的一部分控制中枢。」- 到了回国的日子,圣教国军准备了豪华的特别列车将他们送到国境附近,大概是对他们遭受国内丑闻波及所表示的歉意与诚意吧。 这附近离前线很远,火山灰也几乎没飘到这里,天空高远而蔚蓝。车阵刻意放慢速度,在漫布秋日气息的异国原野上前进。一整片自然生长的灌木花香为敞开的车窗送入芬芳的凉风。 据说在圣教国会用这种金色小花来泡茶。 蕾娜在这一个月的作战期间也喝惯了这种茶。
在简报会议、在基地每天的餐桌上……在为了赫璐娜惹的事端安排会面道歉时也是。 先不论只是服从命令的神戟,赫璐娜等于是自己选择叛国。蕾娜问到她之后的处境──托图卡圣一将的回答是不会处死。圣教国原本就是因为教义将流血视为绝对恶行加以严禁,才会让神戟担负所有兵役。即使是罪犯,处死就是犯下杀人罪。所以他说圣教国没有死刑制度,不会处死她。 『──只是撤除家族地位及自我软禁恐怕是无可避免了。』 在派遣期间为机动打击群准备的宿舍大厅,随同政务官圣者前来谢罪的圣一将回答了她的问题。这位将领比起头衔一样太过年轻,大约只有二十来岁。有着紧紧扎成发辫垂落下来的阳金种金色长发及同种色彩的一双凤眼。 『关于自我软禁,我个人是希望至少能在这场战争结束时可以请求赦免……这番话或许不该在遭受倒戈的你们几位面前说,但各位没有夺走那些孩子及她的性命。因此地之姬神有言,认为应该让她活下去。』 『……那么那些神戟……』 『他们是真的毫无罪过,就只是听从圣者的命令罢了。只是在军队重组时,应该会将他们送回教育所──而借着这次机会,或许也该重新考量这项习俗的正确性了。因为姬神已派「军团」来让我们知道这项习俗无法维持下去。』 就连蕾娜也听得出来,这位将领今后打算坚持这一套说法。 她知道这位将领今后将会对抗数百年来支配着圣教国的习俗。 借此向家人全数为此丧生,以这种手段编造出战火圣女的责任,今后却连这都要遭到剥夺的赫璐娜赎罪。 但──尽管蕾娜觉得这种改变是一种解决之道与进步,可是如同蕾娜至今也一直目睹到的,八六们向来不愿转身背对战场,被人关在和平社会之中。
那么对神戟们来说,这种改变又将会是…… 对于宁可祖国被灭,也要高声捍卫自己拥有的事物的赫璐娜而言,又是…… 「嘿!」 「哇!」 就在她一边望着窗外,一边忍不住去想这些自己再怎么想也没用的事情时,有人把某种冰冷的东西贴到她的脖子上。 蕾娜吓了一跳转头一看,是可蕾娜。她一手拎着两瓶汽水,好像是用结着水滴的瓶子表面来冰她。是圣教国特产的柑橘类及添加蜂蜜香气和味道的饮料。 可蕾娜拿一瓶给她,坐到她对面的座位上继续说: 「你在想圣教国那些小孩的事?」 「嗯……」 蕾娜两手握着拿到的饮料瓶子叹气。 可蕾娜见状,从容自在地耸肩道: 「──像你这样什么都往肩上扛,太累了啦。」 感觉到白银眼眸随着「咦?」的一声望向自己,可蕾娜刻意摆出恬淡的态度打开汽水瓶盖。 可蕾娜当然也觉得他们很可怜。 被迫上战场打仗,现在又要被剥夺这项义务的神戟与赫璐娜,简直就像是她跟大家的镜中倒影。但…… 「这样讲可能有点冷淡,不过蕾娜跟我都没办法再为他们做更多了。毕竟到最后究竟想成为什么样的人,只有那些孩子自己清楚。」 例如她跟大家刚开始受到联邦保护时,他们──很讨厌听到联邦说「你们要这样才能过得幸福」,带着同情叫他们走进和平的笼子里。现在还是一样讨厌。 什么才叫幸福,或是自己想变成怎样的人,如果这一切──都是自由的一部分,她希望能够自己做决定。 如果不能自己决定,那些孩子……恐怕也就无法真正逃离受人剥削的记忆伤痛。
「是说或许我这么说不太好,但比起其他国家的小朋友,蕾娜身边明明就有个更需要你重视的人。你可要把他摆在第一位喔。」 「呃……你是说……」 这还用说吗? 蕾娜羞红了脸,白银眼眸心慌意乱地四处飘移,但可蕾娜当然不会放过她。她半睁着金色的大眼,故意摆出吓人的表情。 她有权过问这件事。绝对有。 「你……认真给他答复了没?」 「给了……」 看她满脸通红地用蚊子叫似的音量这么说,应该没在骗人。 顺便一提,就在附近的安琪、西汀与满阳,还有米卡与柴夏都假装没事却转过头来看她们俩,蕾娜当然也发现了,所以一定觉得很难为情吧。 总之,「好。」可蕾娜点了点头。 他要是没得到答复……可蕾娜这之后就伤脑筋了。 「那好,等回去之后,蕾娜你第一件事就得跟辛约会。这可是你们成为一对之后的初次约会,很值得纪念喔。」 其实她也不清楚,好像是吧。 接着换安琪有话要说了。她从跟蕾娜背靠背的座位,把两只手肘放上椅背顶端探头出来说: 「这样的话,蕾娜我跟你说。船团国群的以斯帖上校在我们回国的时候托我带了份礼物。说是龙涎香,是船团国群特产的精油,从原生海兽身上采集到的。我也拿到了一点,非常好闻喔。她说等蕾娜认真给了辛答复后,就请我拿给你。」 「……以斯帖上校怎么会知道这件事啦……!」 那是因为蕾娜实在太爱逃避,马塞尔同情起辛的处境而找人商量,还有安琪忍不住抱怨,以及瑞图不小心说溜了嘴的关系。 另外以实玛利那边也有几个人去找他商量、抱怨或是说溜嘴,所以在弄到龙涎香这件事上,其实以实玛利也有参一脚。
总而言之,安琪露出甜美的笑容。 「听说原生海兽在求爱时会散发这种香味。按照征海氏族的风俗习惯,好像会在求婚或是洞房花烛夜的时候搽喔。」 「安琪!」 蕾娜慌了。柴夏则肃穆地点头。 「顺便说一下,据说我们联合王国三代前的国王陛下也在初夜的床笫上用过。在让人联想到海底深蓝色彩的同时又隐约显现出龙族的威严,是一种庄严清新的香料。」 「什么嘛,不是那种露骨撩人的香味喔?真没意思。」 「假如喜欢比较妖艳的香味,栀子、茉莉花或月下香如何?按照我们族人的习俗,洞房花烛夜的时候会使用很多香气甜蜜又性感,简而言之就是具有催情作用的花喔!」 西汀趁机胡闹地补上一句,接着连满阳都来起哄。蕾娜越来越慌了。 看到大家叽叽喳喳语笑喧哗的模样,可蕾娜也笑了起来,然后悄悄地离开座位。 列车的客车有几节供蚁狮联队的队员们使用,其他供机动打击群使用的车厢自然而然分成了男女两边。可蕾娜打开车间门,走进少年们聚集的隔壁车厢──她事前已经确认过他的位置,所以知道他在哪里。 在这同样开窗飘散着淡淡花香的车厢内,辛靠坐在四人促膝而坐的对坐座位里,发出细微的鼾声。 上次作战受了伤,伤才刚好又立刻负责空降作战,而在这场作战中又发生一堆状况,他一定很累了。看到一半的书在手心底下朝下摊开,缺乏防备到了只差没来一只黑猫。 坐他对面的莱登回瞥她一眼,挖苦般地扬起一侧眉毛后离开座位。他拍拍瑞图的肩膀,让兴味盎然的瑞图和阔刀战队的少年们站起来,把他们带走。分散坐在附近座位的先锋队员们也在克劳德、托尔或达斯汀的催促下离席。眨眼间,现场就只剩下她与辛两个人。 ──其实没关系。
这么做只是为了整理自己的感情。不用让辛本人听见也没关系。 所以就让他继续睡,自己把想讲的话讲一讲或许也没什么不可以。他已经很累了,或许还是别把他吵醒比较好。 到了紧要关头,懦弱的自己探出头来呢喃着这些话,但是可蕾娜经过重新考虑,觉得这样不行。 既然是为了整理自己的感情,对自己的感情做个了断──选择逃避就没意义了。 「──辛。」 她小声呼唤他。 「辛,我有话跟你说……可以打扰一下吗?」 「……嗯……」 可蕾娜轻轻摇晃了他几下后,他低哼了一声。薄薄的眼睑睁开,眨了两三下眼睛后抬头望向可蕾娜。 血红的眼眸。 可蕾娜觉得这是世上最美的颜色。 辛还没问「什么事」,可蕾娜先发制人地说了: 「我曾经喜欢过你。」 红眸一开一阖,眨了一下。 然后苦涩、难过地扭曲了起来。 那是因为深知无法回应这句话,回应可蕾娜的心意──也无意回应,而流露的苦涩。 ……嗯,我知道。 我想也是。 你不会跟我打马虎眼。不会明知只能拒绝我却敷衍我,或是说谎逃避问题。 你这种残酷的个性……诚实得残酷的个性…… 「现在还是一样喜欢……我想,我会一辈子喜欢你。」 就算以后,她喜欢上了别人。 就算跟那个人成为情侣……虽然还无法想像,不过就算跟那人共组了家庭…… 她一定还是会继续喜欢辛。 会永远喜欢他。 喜欢在第八十六区,拯救过她与同伴们的他。
喜欢这位战友、这位同胞、这个家人。喜欢这个如果能将她放在第一位该有多好的人。喜欢这个她最珍视、最依赖的──大哥哥。 我好喜欢你,我──温柔的死神。 「所以……」 希望同伴、家人与挚爱的人生道路上能得到「那个」,应该是理所当然的。 即使是这样的世界,这点心愿得以实现应该不为过吧。 「你要幸福喔。一定──要幸福喔。」 看到可蕾娜笑着这么说,辛沉默了半晌。 想回答她的话,以及能对她说的话……辛无语地面对互相矛盾的两者,经过思考──到最后,只回答了一句话。 只回答了这句无论他想对可蕾娜说什么,最终都无法回应这份感情的他唯一能说的话: 「──抱歉。」 「没关系。因为一直到现在……」 至今也是,以后一定也是。 「喜欢你从来没有让我──遇过什么坏事啊。」 009 第九卷 Valkyrie has landed 终章 鳄鱼肚子里的时钟继续滴答作响 蕾娜等人回到军械库基地时,在圣教国军进行的作战始末,以及该国军方的现况已成了连日来新闻节目争相报导的一大新闻。 击毁攻性工厂型后前去接应空降大队的行动不知是遭到曲解还是加油添醋,变成是去「营救」辛等空降大队成员的蚁狮联队也是。 「──虽然没说错……但也加油添醋得太多了。」 看到新闻节目太过关注吉尔维斯(变成了发誓效忠大公家的贵族少爷)或是思文雅(把年仅十岁的事实抛到一边介绍为绝世美女)的报导内容,蕾娜苦笑了起来。 机动打击群成立至今过了半年,他们建立军功几乎变成理所当然,媒体和民众或许也在寻求新话题及新英雄吧。
蕾娜不会到现在才对他们有意见,只是觉得姑且思文雅不论,吉尔维斯一定不会真心感到高兴而不禁怪笑了一下;葛蕾蒂见状耸了耸肩。 「八成是布兰罗特大公在背后操弄吧。毕竟这就是那个部队的存在目的。」 「另一方面大概也是自愿扮演丑角,达到障眼法的效果吧。好歹也是个大公,不太可能只为了自我吹嘘而给手下的功劳灌水。」 维克语气平淡地接着道。他让联邦派兵前往圣教国的期间修理完成的蕾尔赫一如往常地跟随左右,直到刚才都还在浏览联邦军联合司令部送来的「那个」。 「这个不能让媒体报导。在实际启动之前就算要欺骗国内民众,也得瞒过那些『军团』的耳目才行。」 「──没错。」 早在船团国群的作战时,除了「军团」重要据点的破坏之外,机动打击群就接下了另一项命令。也就是掳获「军团」指挥官机的控制中枢。 在这次的同时强袭作战当中,辛等第一机甲群加上第二机甲群与袭击其他地点的一个义勇部队,总计三个部队成功掳获了自动工厂型的控制中枢。而分析结果,就是他们眼前堆积如山的文件──这些情报重要到让主要采用电子文件格式的联邦特地以纸本送来,以杜绝被「军团」窃取的可能性。 「量产型的电磁加速炮型及电磁炮舰型、攻性工厂型的规格一览表。更重要的是──多处『军团』指挥据点的地点资讯。这个非常重要。」 「是的。把这个搞清楚之后……再来就是……」 从圣教国回到联邦的途中,不知怎地有多达五名处理终端向她告白。 他们似乎早就知道可蕾娜暗恋辛,而可蕾娜终于斩断了这份感情,他们也就跑来告白了。有的几乎没说过几句话,有的有见过面,其中一个甚至是同个小队的同年龄少年。说是之前只是隐瞒不说,其实一直很崇拜她。
听人家说喜欢她让她有点害羞,又好像有点高兴他们这么关心自己,但说穿了又好像大家都在等着她被甩,总觉得有点火大,感觉很怪。可蕾娜怀抱着一时还没能整理好的心情,走在基地的走廊上。 转过转角时,她碰上了正好走出宿舍房间的赛欧。 「啊,可蕾娜。你回来了。」 语气十分轻松,跟平常的他没两样。 「我回来了……你出院啦?」 「不久前才刚出院。今天是来拿私人物品的。」 失去的左手变成了义肢──不对,不知为何袖口露出了一个大钩子,赛欧注意到她的视线,笑了起来。 「喔,这个啊。很帅吧?是以实玛利舰长寄来给我的。」 虽然对赛欧和以实玛利过意不去……但可蕾娜觉得有点没品味。 「呃,这个嘛……看起来好像会被鳄鱼吃掉。」 「啊──……你说那个啊。好吧,要说是海盗的话是没错。」 赛欧特地举起钩子手来给可蕾娜看,另一侧肩膀挂着个大包包,大概装着他说回来拿的私人物品吧。而既然来到原本应该是他的「家」的宿舍房间拿私人物品,就表示…… 「……你要退伍了?」 翡翠双眸敛起笑意,直勾勾地回望她。不是被人揭开疮疤的愤怒或悲戚眼神,就像常温水一样平稳。 「目前我没那个打算。只是接下来还要做复健,而且兵种换了,教育内容也会跟着不同。」 他已经当不了处理终端──待不了机甲科,所以得走上别的道路,得离开基地。 或者也有可能就这样离开军队。 「我就先一步到战场外面看看吧。我可以找遇到同样状况而退役的人请教一些事……而且今后如果有人发生同样的状况,说不定就换我来教人家了。」 「嗯。
」 看到赛欧开朗地笑着说,可蕾娜也笑着点了头。 纵使不能再上战场,不能再战斗,还是可以重新定义自我。就算得花上很多时间,但是他们办得到。 因为他们以前也曾将自己定义为八六。 可蕾娜有信心。她相信赛欧,也相信自己。所以她再也──不用害怕了。 可以用豁达的笑容为他送行。 「嗯。路上小心喔。」 「──那个控制中枢的分析结果已经送到了?联邦的那些大人物也太有干劲了吧。」 「一定是因为有其重要性或必要性,才会叫我们把它抢回来,但的确是快得令人意外──这或许证明联邦也已经走投无路了吧。」 关于蕾娜等人已经收到分析结果的事,辛等总队长、大队长及他们的副长也都收到了消息。 所以第一机甲群的总队长辛与他的副长莱登聊起这件事并没有什么好奇怪的,两人「假借这件事」,在秋阳淡淡映照的军械库基地队舍走廊上讨论起来。 两年前,恰好就是在这个时期,他们在第八十六区第一战区的最终处理场接下了特别侦察任务──踏上了事实上必死无疑的旅程。秋日特有的澄明阳光也和那时候一样。 莱登简短地说了。指的不是蕾娜等人接到的「表面上的」分析结果,而是另一项隐瞒的事实。 「……总算搞定了。」 「是啊。」 恩斯特已经直接跟辛与莱登、安琪与可蕾娜,甚至是必须离开基地的赛欧说了。在机动打击群中,只有这五人知道这项最高机密情报。 用以对「军团」下达停止命令的发信基地与推测出的秘密司令部,就在位置曝光的指挥据点群当中。 阻止这场继续正面交战下去将永无结束之日,就连联邦都日渐军情告急的「军团」战争的关键──已经全部到了恩斯特的手里。
既然这样,下一步就是…… 安琪与芙蕾德利嘉弯过转角,走向他们。深红双眸带着强烈眼光抬头看着他们──看来芙蕾德利嘉也听说这件事了。 为了芙蕾德利嘉的安全,必须等到恩斯特等人的政治策略收效才能行动。这将会是一场大规模作战,需要做好适当的准备。不过,只要这一切大功告成,就…… 「──准备反攻。」 第九卷 Valkyrie has landed 后记 页数有限,以往那些闲话就省了!大家好,我是安里アサト。 谢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抱歉让大家久等了!为各位献上《86──不存在的战区──》第九集〈──Valkyrie has landed──〉。 这次是圣教国篇。顺带一提,神戟的设定就如同各位所猜想,是八六设定的原型之一。本来是打算日后找机会写成另一部小说,结果还是在原本的《86》登场了。 首先有消息要通知大家。页数之所以有限就是因为新消息很多,真是太感激了。 染宫老师的学园86漫画版《オペレ`ション-ハイスク`ル》第一集上市了!还有!BANDAI公司也即将推出破坏神与蕾娜的塑胶模型!不只这些,还有一番赏!86世界正以惊人的速度扩展中!真是太感谢了! 还有吉原老师的漫画版、动画与原作,都请大家多多支持。 接着按照惯例来些注释- 狂怒戎兵 我想表达的是,把主角机运送到战场上的宇宙战舰是很重要的。 我从第三集就开始为了「如何突破军团前线,将辛等人送到敌军总指挥官机的面前」而伤透脑筋,而在写第六集的时候我痛切明白到了一件事──突破机动已经不可行了。 但是我必须说!不能突破前线的话跳过去就是了。
反正「破坏神」的设计主题是M551谢里登轻型坦克,八六又给人狂猎骑兵(详细后述)的印象,好,就用空降吧。可是空运所需的运输机又被阻电扰乱型害得不能飞。 ……既然这样,干脆用弹射器扔出去不就得了! 没事没事能猛射数吨重炮弹的电磁加速炮型都登场了行得通啦行得通!反正在第五集斥候型已经玩过弹射器空降了,「女武神」一定也行! 所以就有了这次的弹射器投掷空降。耍白痴啊- 狂猎骑兵 指的是在夜空中奔驰的亡灵军队。 在德国与北欧的传说中,狂猎队的首领是奥丁。我把辛比为奥丁,那么八六们应该就是狂猎骑兵了。本来是极光战队的队名候补,不过当时没采用,于是就试着用来替空降装备命名了。 最后进入谢词的部分。 责任编辑清氏、土屋氏,这次我除了对不起之外真的没话可说了……しらび老师,第二章芙蕾德利嘉与思文雅的萝莉对决,我可是边写边期待看到插画喔。Ⅰ-Ⅳ老师,我从第一集就很想提到您采用散热片作为全「军团」共通的设计,在第九集总算让我写到了!吉原老师,共和国篇终于进入高潮部分了。染宫老师,当学生的辛每次都悠悠哉哉地拿蕾娜寻开心,请老师找个机会给他好看!石井监督,您描写的可蕾娜实在太可爱了,所以我燃烧着竞争意识写了这第九集。BANDAI大神,模型我已经手刀预约了,好耶──! 然后是赏光买下本书的各位读者,谢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从第四集铺陈至今的八六们骄傲与伤痛的故事在本集告一段落。接下来将会展开他们与她们迈向未来的战役。还请各位再多陪伴我们一段时间。 那么,愿本书能暂时将您带往灰尘纷纷飘落的边境战场,以及仿徨于骄傲、心愿与诅咒之间的少年少女的身边。
后记执笔中BGM: 游园都市ベロニカ(ユリイ-カノン) 第九卷 Valkyrie has landed 插图 http://pic.wenku8.com/pictures/2/2231/125544/154319.jpg http://pic.wenku8.com/pictures/2/2231/125544/154319.jpg http://pic.wenku8.com/pictures/2/2231/125544/154320.jpg http://pic.wenku8.com/pictures/2/2231/125544/154320.jpg http://pic.wenku8.com/pictures/2/2231/125544/154321.jpg http://pic.wenku8.com/pictures/2/2231/125544/154321.jpg http://pic.wenku8.com/pictures/2/2231/125544/154322.jpg http://pic.wenku8.com/pictures/2/2231/125544/154322.jpg http://pic.wenku8.com/pictures/2/2231/125544/154323.jpg http://pic.wenku8.com/pictures/2/2231/125544/154323.jpg http://pic.wenku8.com/pictures/2/2231/125544/1543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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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上战场,却毫无恐惧。 无论是撕裂空气或是惊天动地的激越炮声;阻挡去路的战车型L-we──战斗重量多达五十吨的自律无人多脚战车的威势;悄然钻进驾驶舱的钢铁烧焦味;自机刺耳的行走声或激烈的震动;还是在这距离下震得腹腔深处发麻的临死悲叹,都不例外。 甚至连几乎于遇敌的同时被穿甲弹直接击中,就在自己身边变成铝合金与血肉混合物的友机的凄惨模样也是。 那是他在训练所最要好的朋友。 在不满一个月的训练期间,对方常保开朗的声音与笑起来的表情,他都很熟悉。 就在一瞬间,战车型的一二○毫米高速穿甲弹APFSDS初速为每秒一千六百五十公尺。炮弹命中的速度比炮声来得更快,而其超高速度与贫化铀弹芯的重量带来的庞大动能,能够轻易贯穿「破坏神」薄弱的装甲,更别说其中脆弱的人体。 想必是──当场死亡吧。 可能连发生了什么状况都还来不及理解。 尽管这是否能算是一种安慰,他至今仍不清楚。 不知是火焰的颜色、人血焚烧的气味,抑或是丝丝灼痛皮肤的战场空气本身所导致。 他感知到某种开关喀的一声开启了。 他以前也不知道有这个开关。那是如果可以和平度过一生,想必永远不会意识到其存在的──某种堪称斗争本能的部分。 可以感觉到敌机的准星转了过来。不知道为什么,他知道战车型炮塔内部的自动装填装置已经装上了下一枚炮弹。当实际上炮塔在毫秒微差之后开始旋转时,他已经把操纵杆往旁一推,将自机送上闪避的轨道。 接著是炮声。 于极近距离擦身而过的穿甲弹,弹体带来的冲击波拍打著装甲。单薄的铝合金装甲被震得发出啪啪哀号,但这点程度还不至于使它破裂。
背后挨了流弹的倒楣大楼往外撒落水泥内脏,喀啦喀啦地叫苦。 自机的──「破坏神」的射击线畅通了。「军团」将毫无防备的侧面暴露在往斜前方闪避的他面前。 定睛注视之后,他──过去还被当成人类看待时有过辛耶.诺赞这个名字,才刚满十一岁的年幼处理终端Processor,扣下了扳机。 小队四架机体联手出击勉强打倒一架战车型后,组成二机分队的新兵「破坏神」其中一人,才刚遭遇到另一架战车型就被一炮打死。 「克鲁斯!糟了……!」 隔著纷飞细雪与成群「军团」窥见那个场面,东部战线第三十五战区第一战队「斧枪」的战队长爱丽丝.阿拉伊什不禁啧了一声。 此时阵亡的泰特.克鲁斯在没受过充分训练就被丢进战场的年幼处理终端们当中,是个难得有天分的少年。学习得快,胆量大,个性又开朗果断,在十岁出头才刚开始长高的新兵当中就像个领导者。 原本认定以他的实力,后卫的火力拘束任务勉强还应付得来。 结果还是失策了。就算战队人数大幅少于规定人数二十四人,导致人手不足,也不该让新兵搭档。 对抗各方面性能与数量皆在己方之上的「军团」,战况永远是惨烈的。入队人员一年后的存活率不到千分之一。在这样的战场上…… 幸存的另一架「破坏神」没有动作。 想起那架「破坏神」的驾驶员Operator──文静温顺的少年,爱丽丝咬牙切齿。他跟泰特正好相反,她心里早就觉得这个在群体之中格外矮小的最年少的少年兵活不了太久。 「破坏神」没有动作。 看在肾上腺素生效使得时间感觉变慢的爱丽丝眼中,像是被朋友的凄惨死法与敌机的威势吓得无法动弹。 附近没有能够掩护他的友机。
爱丽丝自己也仍然被成群敌机包围,想去救援也力不从心。 太晚了。做什么都是白费力气。 她很清楚,但还是叫道: 「──诺赞!快后退……」 就在这时…… 「破坏神」有动作了。 5 五七毫米战车炮弹不偏不倚地直接击中战车型的炮塔侧面──很乾脆地被弹开了。 「……果然没用。」 辛从「破坏神」的光学萤幕看出这个状况,喃喃自语。 战车就属炮塔周围的装甲特别厚。虽然这点别人已经教过他,但看来就连比起正面应该较薄的炮塔侧面装甲,「破坏神」的主炮都打不穿。 战车型的光学感应器与战车炮的准星转了过来。辛于看清状况的同时将武装切换为两挺一二.七毫米重机枪HMG进行扫射……可想而知,一样没用。只是感应器附近中弹使得战车型停步了一瞬间,辛趁机逃离射击线。 战车型转动炮塔顶部的重机枪追赶其后。「破坏神」不像战车型,连正面装甲都挡不了重机枪子弹。辛后退躲掉弹幕,随即往旁移动,有惊无险地退离一二○毫米战车炮弹的发射轨道。 辛短促而锐利地呼了口气。 看来机枪是派不上用场了,火力完全不足以对付战车型。 「破坏神」对操纵的反应很慢。这架无法做出跳跃与转弯动作的战时赶制兵器,就连追随性都差得可以。 照目前的状况,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绕到能攻击装甲更薄的后部或炮塔上方的位置。 定睛盯著敌机的巨大身影,冷寂的血红双眸显得不合年龄地意兴索然。 那双冷静透彻不带感情的眼睛,与他正在对峙的战车型的光学感应器竟有些神似。
……既然这样…… 起初爱丽丝以为他能躲掉战车型的第一炮纯属巧合或是走运。 但接下来的机枪扫射加上连战车炮的第二击都躲开,就不能再说是运气或巧合了。 辛用分明属于多脚机动兵器机甲,运动性能却极低的「破坏神」特有的某种拖拖拉拉的难看动作往旁闪避,机体像是装了弹簧般顺势往战车型冲去。 爱丽丝看出他的意图,心里一阵战栗。 「破坏神」的五七毫米炮威力很弱,如果是装甲较轻巧的斥候型Ameise或近距猎兵型Grau wolf还另当别论,但重量级的战车型别说正面,就连侧面视距离而定都能把它弹开。 不过,只要更接近敌机──藉由缩短距离的方式维持与飞行距离成反比的炮弹速度,在著弹时还能保有更多动能的话…… 理论上来说没错。 但是面对拥有一二○毫米战车炮的大火力以及相当于六五○毫米压延钢板的装甲防御,更以「破坏神」望尘莫及的离谱机动性能为傲的战车型,想单骑挑起近身战简直是疯了。 何况他是今天才刚初上战场的少年兵。 「别──」 战车型转向他。 像是在责怪或嘲笑慢速的「破坏神」不知天高地厚,五十吨的巨大机体无声地踹了地面。高性能的驱动器与避震装置造就了「军团」特有的无声机动动作。它凭著从静止状态瞬间达到最高速度的猛烈加速,转瞬间迫近「破坏神」的眼前。 战车型高举它那铁桩般的腿部想把小虫踩烂,辛的「破坏神」也几乎于同一时间将钢索钩爪射进斜前方的地面。 被卷动的钢索拖著于地面滑行的「破坏神」钻过了这记蹴击,再次闯入战车型的侧面位置。 零距离。 五七毫米炮咆哮了。
这次换成战车侧面,装甲比炮塔薄的部位,从本来不属于战车炮攻击范围的极近距离,以无从闪避的时机…… 高速穿甲弹直接命中。这次终于贯穿了它的装甲。 内部构造遭到破坏的战车型喷出火焰。下个瞬间,贫化铀弹芯引发燃烧效果,把炮塔内部的弹药引爆炸飞。 『什……』 某个战队队员的惊愕透过知觉同步传进耳里。 无可厚非。爱丽丝也倒抽一口气,视线无法离开那幕光景。就连除了被灌输的杀戮本能以外不具意志与情感的「军团」,都像是无法理解状况般暂时停止战斗。 燃烧的红黑火焰将战车型变作铁青暗影包覆其中,融解覆盖瓦砾的积雪。火光的反照将伫立的「破坏神」装甲染成朱红。 染红了那具色如枯骨,簇新的白茶机体。 看起来就像匍匐徘徊于战场寻找自己失落的头颅,无头的不祥骷髅。 4 五年前,自律无人战斗机器「军团」与世人爆发了战争,爱丽丝他们从此不再是人类。 他们的祖国圣玛格诺利亚共和国人口大半数皆为银发银瞳的白系种,他们似乎宣称其他民族都是与敌国狼狈为奸的敌性国民。爱丽丝不太能理解这个逻辑。总之爱丽丝他们就这样被赶出只有白系种──人类有资格安身的乐园,也就是要塞墙内的八十五个行政区,变成了「栖息」于不存在的「第八十六区」强制收容所与战场的人彘「八六」。 以博爱为国策之一的共和国不赞同让国民上战场,无奈用以对抗「军团」的无人机又开发失败。 国防,与理念。两者很容易就找到了折衷点。 八六不是人,所以让他们搭乘就是无人机,而不是有人机。 有人搭乘式无人战斗机器「破坏神」。
以处理终端的名义搭乘这所谓的「无人机」,在共和国盛赞为先进又人道、战死者为零的战场上,爱丽丝──八六们今天依然与「军团」厮杀不休。 不只是处理终端,八六的年龄结构整体极低。 只因成年人几乎全数死于最初的两年,使得现在存活的大多都是孩童。爱丽丝环顾这个十七岁的她都还属于年长族群,尽是少年兵的战队。 东部战线的前线基地,与要塞群「铁幕」相隔了一百公里的距离还有「反人员」兼反战车地雷区。这里是经过日晒与风雨而褪色的军营队舍当中与机库相邻的简报室。 「今天诸位也辛苦了……很遗憾地无法避免人员捐躯,但大家都打得很好。」 她有著一头黑色的直长发,以及同样是黑色的一双凤眼。以沙漠迷彩野战服包覆肉感高挑身材的爱丽丝,是战斗资历已进入第三年的处理终端老兵。 缠在脖子上的天空色领巾衬托出她潇洒帅气的美貌。她的目光停留在房间一隅,用没涂口红却依然红艳的嘴唇苦笑。 「──辛耶.诺赞,什么时候不好睡偏偏选在这时候,胆子真不小啊。」 听到她的声音,坐在房间后方的折叠椅上迷迷糊糊打瞌睡的矮小男孩身体抽动一下,抬起头来。 给人深刻印象的血红双眸,此时以符合年龄的稚嫩抬头看著爱丽丝。 他有著色泽比爱丽丝更深的漆黑头发,以及正好形成对照的白皙端正面容。成年人尺寸的野战服一点也不合身,从中露出的颈项不知为何缠著绷带,惨白的布条看了令人心痛。 「……对不起。」 有些高亢的嗓音,甚至尚未迎接变声期。听到他那巧妙地让人提不起劲说教的声调,爱丽丝加深了苦笑。 因为那声音彷佛跟她记忆中嗓音同样高亢而永远不会改变的家人有些相似。 「好吧,没关系。
今天是你初次上阵,应该很累了……况且我们终究只是无人机的零件。猪群对高尚的共和国军人大爷有样学样,大概也只会落得滑稽可笑吧。」 无人机「破坏神」的设计完全不考虑非人驾驶员的需求。驾驶舱窄小得可以,偷工减料的电木驾驶座彻底无视人体工学,处理终端总是隔著铝制薄板直接暴露在动力系统的散热与四脚的激烈震动下。 即使如此,人类还是能够适应,但尚未进入成长期、身体还没发育完成的新兵们一开始都很难熬。战斗机动折磨著他们的身体,有很多人因此再也无法战斗而遭到「废弃」。 更何况,他的战斗方式又那么乱来。 「那么,既然有人已经想睡觉了,今天就此解散吧……诺赞,要睡觉可以,但别忘了回房间睡。」 听到爱丽丝的挖苦,今天又勉强生还的战队队员们哄堂大笑。冷不防亲眼目睹同袍阵亡的新兵们神情还有点紧绷,但也勉强挤出了一丝笑容。 其中只有那双红瞳依然微微低垂,毫无一丝情绪波动,让她感到有些挂心。 「可以问个问题吗,爱丽丝?战队长阁下?」 前线基地虽然尽是十几岁的少年少女,但「破坏神」的整备人员例外,大半都是二十几岁以上的人。 因为他们大多是曾为军人的八六,后来直接被放逐赶进战场,负伤后就被转调到整备班。不同于要多少有多少的处理终端,整备需要专业知识与技术。即使再也不能战斗,也不能说废弃就废弃。 「开这玩意儿的,是今天初次上阵的小萝卜头对吧?这个小家伙怎么会才打一场,就把机体的行走系统搞得这样破破烂烂的?」 一手撑在待机状态的「破坏神」上苦著脸的整备班长葛伦,是个比爱丽丝大上七岁的红发青年。
看来机体状态惨到就连在这属于激战区的第三十五战区第一战线的队舍整备「破坏神」整整三年的他,都不禁露出这种表情。 「有这么糟吗?」 「驱动器快跑不动了。这没得修,只能换一个。」 面对边这么说边微微斜瞪过来的碧眼,爱丽丝耸了耸肩。 「听了别吓到。他跟战车型单挑了。」 葛伦顿时闭起了嘴巴。 「……真的假的?」 「真的,而且就这样独力把它击毁了。虽然后来由于驱动系统无法正常运转,只能做掩护……他可是今天初次上阵的新兵,而且是那么个小家伙,前途堪忧啊。」 初次上阵的新兵呕吐失禁是常态,不要误射友军就算不错了。以损耗率极高的第八十六区来说,会变成常态性吐胃血与内脏,标准降低到能活著回来就值得嘉奖了。 「军团」与「破坏神」的性能差距就是如此之大。 相较于曾为科技与军事强国的齐亚德帝国毫不吝惜地投入高科技与凶猛本性催生出的「军团」,「破坏神」只是无药可救的拙劣机体。 低火力与薄弱的装甲,加上连跳跃机动都做不到的运动性能,不过就是打算毫不吝惜地把没价值的八六用完就丢,能开火就够了的自杀兵器。 就连遇上轻量级的近距猎兵型,一对一都会陷入苦战。 更别说与「军团」主力的战车型单挑……就连已可算是老兵的爱丽丝都不见得办得到。 想起那看在旁人眼里像是疯了的鲁莽突击,爱丽丝叹一口气。 「是我看走眼了。像他那样的孩子,照理讲大多都活不久。」 最近补充的新兵当中,像他那样彷佛缺少了某个部分的孩子越来越多。 那些孩子缺乏情绪变化,对事物不怎么关心或执著,也回避与旁人的交流。
像那样的孩子,在这第八十六区的战场死得很快。他们很难得到同袍的掩护,甚至连求生意志都很低。大抵来说经过一两次的战斗……就会一去不返。 她觉得无可厚非。 爱丽丝在战争爆发,与其他八六们一起被送进强制收容所时已经十三岁了。那个年龄对事物以及世界都有某种程度的了解,自我也已经渐渐成形。 相较之下,辛以及年纪相仿的新兵们收容时不过是七八岁的孩童。 他们在不明就里的状况下突然被人拿著枪枝驱赶,被迫在铁丝网与地雷区环绕的强制收容所度过家畜般的生活,甚至在两年内失去父母、祖父母以及兄姊等所有家人……要维持正常的心灵太难了。 更何况辛很明显是帝国贵种──制造出「军团」的敌国人种,而且具有浓厚的贵族阶级血统。像他那样的血统,在强制收容所内会被指责「都是你们『帝国人』害的」而遭到进一步的排斥与凄惨的迫害。 遭受歧视的八六也并不是心地纯洁的受害者。 世界总是冷漠对待少数的弱势族群。 葛伦用鼻子哼了一声。 「……那小子叫辛是吧?你就多关心他一下吧。」 被他这么说,爱丽丝眨了一下眼睛。 「这……我是战队长,这是我应尽的义务。但你为什么这么说?」 葛伦仍然看著眼前的「破坏神」,不曾望向她。 「我是没有『看』得很清楚啦……但他好像会怕年纪比他大的男人。就是个头大、嗓音低沉,正好跟你差不多年纪的男人。」 「…………?」 葛伦说他有能够「看见」他人情感的异能。 这似乎跟红发一样遗传自父系,程度微弱,但他的这种能力帮助过爱丽丝很多次,她现在自然不会再有所怀疑。 「所幸你是女的。
他好像还不会怕你,所以……」 「这表示……他在收容所或训练所,有男人对他……做过某些暴力行为吗?」 强制收容所的内部秩序崩溃已久,只会在训练所、运输任务或指挥管制上与八六有所往来的共和国军人再怎么委婉也只能说是一群人渣。 「那方面我看不见,所以不知道……只知道大概跟脖子有关。因为在脖子的绷带底下,怎么说……可以看到像项圈或锁链一样,缠住不放的情分。」 「…………」 处理终端全都在脖子后方,植入了知觉同步用的拟似神经结晶同步装置。 虽然是在第八十六区战场存活所不可或缺的东西,遗憾的是植入方式就跟其他事情一样随便。偶尔会有处理终端本来应该打进皮下部位却伤到脊髓,导致身体瘫痪落得废弃处分,而且有时会因为没做多少麻醉与消毒使得伤口很难痊愈。 本以为辛脖子上的绷带是因为植入伤口还没痊愈,难道说另有原因……? 「……知道了。我会多注意他一点。」 3 隔天,立刻就发生了不是稍稍注意一下就好的状况。 「──只不过一下子没盯紧,好像就走散了。应该说诺赞那家伙搞不好是自己离队的……」 小队长脸色铁青地跑来报告,说辛与他的「破坏神」在巡逻途中不见了。爱丽丝忍受著头痛摇摇头。 「军团」具备强效的电磁干扰专用机──阻电扰乱型Eintagsfliege,除了无线电之外也能让雷达完全失效。为了不遭受敌军奇袭,每天的巡逻工作不可少。第八十六区各战队这种令人提心吊胆的例行公事时常还会直接碰上「军团」先遣部队,就这样一发不可收拾地进入战斗。 而战队最年少的新兵居然在巡逻过程中失踪。 「……了解。我带我的小队去找他吧。麻烦其他小队继续巡逻。
」 幸好她后来找到了给人找麻烦的小家伙,而且人好好的。 「──诺赞。」 听到呼唤的声音,伫立于飘零雪花与焦灼瓦砾中的辛转过头来。 与「军团」开战才经过半个月,共和国正规军已经溃不成军,放弃大半国土并让共和国国民逃进要塞墙内避难,所以现在化作战场的都市废墟当中没有人影。 除了不是人类的八六以外。 爱丽丝下了自己的「破坏神」,苦笑著走向他。哪里温顺了?看来这孩子挺不听话的。 「你在巡逻途中搞失踪,还以为你出事了呢……『军团』有可能躲藏在任何地方,不要一个人擅自行动。」 「军团」以战车型来说重量高达五十吨却能无声运转,有时甚至要逼近眼前才终于能察觉到它们的存在。 「更别说你竟然在战场上却不驾驶机体……一碰到自走地雷你就完了。」 「对不起……不过,这附近目前没有『军团』。」 嗯?爱丽丝偏过头。 口吻听起来莫名有自信。 辛踩过层层重叠的瓦砾,步下高高堆起的钢筋水泥小山来到她身边。明明穿著鞋底坚硬的战斗靴,却不会发出脚步声。与矮小体格完全不搭调的七.六二毫米突击步枪的枪身在他的肩头摇晃。 「所以,你在这里做什么?」 爱丽丝找到辛时,他伫立在瓦砾小山上,看似在找寻什么东西。 被这么一问,血红眼睛变得略为暗沉。 「……我想找泰特的遗物。」 听到这个回答,爱丽丝一时无言以对。 「我想尸体应该没留下来,所以就算是机体碎块也好……我是这么想的。」 在辛望去的方向,废弃都市中那条昨天的战斗在柏油地上留下焦痕的大街,除了焦痕以外「什么都不剩」。
泰特那架锚的「破坏神」也是,辛击毁的战车型残骸也是。还有后来被击毁三架的友机,以及他们打倒的轻量级「军团」也是,就连那些机体的部分碎块都没留下。 「……『军团』有专用的残骸回收机……回收运输型Tausendfuessler。那点程度的遭遇战,残骸一个晚上就会被拿光了。」 被击毁的敌我机体、炮弹破片、弃置的军事基地遗留的战斗机或军用车辆──「军团」们在战斗的同时也贪婪地回收这些资源,将它们搬运到「军团」支配区域最深处的自动工厂型Weisel肚子里。本身也属于自律机器的巨大生产工厂会吞食回收的残骸,源源不绝地量产出乌云翻涌般的新一批「军团」。 直到将设定的敌人──如今已亡国的帝国以外的全人类消灭殆尽为止。 共和国这边的前线基地其实也有背负同样任务的自动机器。为了让战场人员基本上能够自理一切,前线基地都附设了小规模的生产工厂与自动工厂。躲在要塞墙里不出来的人类大爷小姐不会来到战场,才需要这种性能高得没意义的自动喂食系统。 所以说不定泰特的「破坏神」此时已经在他们前线基地的再生炉里面了……但她没说出口。用阵亡同袍的机体当成零件原料供「破坏神」战斗,就跟吃朋友的尸体求生没两样。这种惨况……他还不用知道。 总之,爱丽丝破颜而笑。 原来如此,看来她是真的看走眼了。 表情与感情等等,或许是真的丧失了。对事物看样子也不怎么执著,而且如同到现在还是不肯正眼看她的态度,似乎也倾向于不与他人交流。 但是就算这样,这并不代表他对别人毫不关心。 岂止如此…… 「……你心肠真好。想替他捡遗物啊?」 在这连自己都不知道还有没有明天,命在旦夕的战场上。
辛微微摆动头部。 他在摇头。 「我本来可以警告他的,但我没做到。」 红色双眸浮现出的微薄、僵硬的情感,难道是自责──……? 「那是第一次有『军团』出现在那么近的位置,所以,我没想到它的速度会那么快。可是,我早就知道它在附近了。我本来可以警告他的……都怪我不小心,他才会……」 爱丽丝忍不住伸出手。有人把手轻轻放在自己的头上──换言之,高挑的爱丽丝与尚未进入成长期、个头矮小的辛,身高就有著这么大的差距──辛话说到一半被打断,像是有些吃惊地僵硬了一瞬间,然后才抬起头来。 爱丽丝回望著他说了: 「没有他人警告就无法保命的人,反正都是活不久的。」 态度冷峻严肃。 她定睛盯著慢慢睁大的血红双眼,把话讲明了: 「这里就是这种战场。自己的安全得靠自己保护,否则迟早会死。没有人能永远当别人的保母。」 火力薄弱的「破坏神」采用的基本战术是多架机体联手出击,针对敌机装甲较薄的侧面或后方下手。 必须要同袍之间互相支援,才能在这战场上存活。 但一个人能保护到最后的,到头来还是只有自己。 在战斗中陷入孤立时;周围的友机没有余力掩护自己时;自己以外的战队队员──全数阵亡时。 这种状况比比皆是。 要有他人保护才能保命的人遇到这些情况时必死无疑,而没保护到他的人不用为此负责。 「所以,泰特的事你别放在心上。那不是你的责任……反而应该说最后能有你这个朋友,那家伙算是很幸福了。」 「…………」 「把他记在心里吧……这是你能做的最好的饯别了。
」 在这战场上,是独一无二的饯别。 「……是。」 「要追究责任的话,应该由我这个战队长来负责……真对不起。」 辛再次微微摇了摇头。他那沉静的举止让爱丽丝面露微笑,再度轻拍、抚摸了几下他的黑发。果然是个好心肠的孩子,在这种世界里却显得伤心惨目。 辛隔了大约一拍之后才略显不满地抬头看她……看来是不喜欢被当成小孩子看待。 她放手后,辛不动声色地拉开几步距离,眼睛重新望向她。 「阿拉伊什上尉……」 「叫我爱丽丝就好。反正只是虚有其名的军阶。」 为了让指挥体系明确化,处理终端全都有分配到军阶,尽管只是虚有其名,既没有该有的待遇也不会支薪。 「……战队长怎么会来这里?」 看来忽然要他直呼年长者的名字还是有困难。 「没什么,就跟你一样……泰特他们如果有留下遗物,我想代为捡回去。」 但她先不说自己的另一个目的是来找忽然翘掉巡逻任务,擅自乱跑给人找麻烦的小家伙。 辛偏了偏头。是爱丽丝自己说「破坏神」的残骸都会被回收运输型拿走的。大概是不懂爱丽丝为何明明清楚这点,还要来这一趟吧。 「对了,我还没跟你们新兵说过呢……回去之后我再跟你们解释。带著你那被晾在一旁的搭档,跟我回基地吧。」 在瓦砾背光处,辛那架被下的「破坏神」显得有些寂寞地蹲伏在地。 「──这是昨天阵亡的泰特.克鲁斯、艾德利.莱希、那那.欧玛、阿马拉.季的墓碑。」 简报室。 面对在昨天战斗后减到十四人的战队队员,爱丽丝举起那些东西。 那是仅有几公分大小,分别刻上四人姓名的金属片。
就只是在凑合著捡来的碎片上用钉子刮出文字,极其粗糙的物品。 墙内的共和国人要是看到这些滑稽的「墓碑」想必会嗤之以鼻,但在场的少年少女全都没有露出半点笑意。 十四双眼眸带著各自与生俱来的色彩,但无一不是率直而真挚地注视著那些小得可怜的金属片。 彷佛那在这个囚禁他们的战场上是唯一向他们伸出的救赎之手。 「我们八六死了也没有坟墓,名字早已从所有纪录中被抹除,尸体也别想留下。所以,这就是我们的墓碑。刻下先走一步的同袍们的名字,我们的名字总有一天也会这样留下……是我们八六活过的证明。」 纵然这种东西永不可能受到凭吊,甚或是被任何人看到,只会在战场的角落遭受烈风吹打而朽烂,消逝得了无痕迹。 「我们立誓吧──将阵亡者的名字刻在他的机体碎片上,由存活的人带著走下去。这样最后一个生存者就能把其他所有人带往他生命的尽头。」 尽管在这由「军团」主宰的第八十六区战场──实际能弄到的大多不是当事人的机体碎片,只是凑合著用的金属片或木片。 「让我们记住他们。记住那些尽管只有短暂时日,曾与我们并肩作战而先走一步的战友。」 爱丽丝在第八十六区战斗了三年。 处理终端的年平均生存率不到○.一%。曾经与她并肩作战的人早已一个也不剩了。 这个部队到头来,大概所有人也都会留下她离去吧。 她望向从折叠椅最后一排最角落座位抬头看她的那双透彻的血红眼睛,面露微笑。 就像如果还活著,正好同年龄的──但永不可能成长到那个年龄,早已在强制收容所久病离世的她那年幼的弟弟。 「你们有我带著一起走,所以……你们不用害怕。
」 2 某人的「糟了」警告传进知觉同步。 比它稍快一点,辛的「破坏神」眼前喷起了黑压压的沙土。某个东西自高空飞来深深刺进大地,大量土砂被炸裂的冲击波挖起吹飞。 这阵黑压压的海啸与隐形冲击波弹飞了轻量的「破坏神」。辛束手无策,只能跟著「破坏神」一起被吹飞。 眨巴一下,突如其来地,血红的双眸睁开了。 看他连眨了两三次眼睛,随后开始东张西望,似乎是没能掌握状况。拉把椅子坐在简朴窄床旁守著他的爱丽丝觉得这也无可厚非。 她啪一声单手合起翻开的精装书,出声问了: 「你醒啦,诺赞?」 「──战队长。」 回答的声音虽有些沙哑,所幸语气与朝向她的视线都很稳定。看样子脑部并没有受到致命性的伤害。 辛把手撑在久经日晒而变薄的床单上坐起来,似乎看出了这里是老旧组合屋式队舍里分配给他的房间,微微偏了头。 「……我怎么会……」 「噢,看来你果然不记得了。你被『军团』的──长距离炮兵型Scorpion的炮击炸飞,就这么昏过去了。『军团』在撤退时会接受来自后方的炮火掩护。那个差不多从你分发到这里的时期开始就一直没出现……看来是又移动过来了。今后就算『军团』开始后退,你也不能掉以轻心。」 据说那是配备了一五五毫米榴弹炮,相当于炮兵的「军团」机种。就连爱丽丝到目前为止也没亲眼看过潜藏于「军团」支配区域的那类机种。 只因为…… 「长距离炮兵型的火炮射程长达三四十『公里』,超出了『破坏神』感应器的感知范围。要等到它一炮打来,我们才能得知它的存在。」 现代军武的射程之长超乎想像。
就连交战距离较短的战车炮都有两公里左右,榴弹炮的某些弹种甚至能让炮弹飞往四十公里以外的远方。这些攻击都来自地表可目测的范围之外,还没适应的时候,不太容易对这种交战距离产生真实感。 附带一提,爱丽丝等人并未分配到同等射程的长距离武装,因此当长距离炮兵型出现时,就只能从「破坏神」五七毫米炮的射程外遭受单方面的炮火轰炸。 「没有办法……先知道?」 「不过它们会派出斥候型做前进观测,多少能够预测就是。」 「军团」也一样无法靠视觉辨识四十公里外的远方。无论是性能多强大的光学感应器,都看不到藏在地平线另一端的物体。 为了确认炮兵自己无法以视觉辨识的著弹位置并调整准星,进行长距离炮击时少不了得派出前线观测员进入前线。 「…………」 话是这么说,对刚来到战场的新兵而言似乎有点难懂。辛神情略显困惑,像是陷入沉思般不再说话。 「总之,很高兴你醒了……本来是想这么说啦。」 面对回看自己的辛,爱丽丝故意蹙额颦眉。 在轮廓尚留一丝稚气的脸颊、单薄的眼睑上方与细瘦的手臂,都有著OK绷与绷带等遮都不遮的显眼惨白,还有更多无法一一包扎的创伤与擦伤痕迹。 「你太乱来了……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要跟『军团』单挑。」 全都是今天战斗受的伤。 有些伤口应该是被长距离炮兵型的炮击吹飞时造成的,但大半都是在那之前受的伤。 他太过接近敌机以至于没能完全躲掉近距猎兵型的高周波刀。虽然躲掉了直接攻击,但看样子似乎是刀刃擦过了机师座舱,破裂的装甲与光学萤幕的碎片在驾驶舱内飞溅,洒了他一身。
辛分发到这里已过了一个多月,虽然以超乎新兵水准的实力成为了部队主要战力之一是件好事,但他每次上阵不是单骑跑在队伍前头,就是杀进「军团」队列,让人看得心惊肉跳。 爱丽丝无奈地叹一口气。至今每次开会她都叫辛不准再这么做,但他从来不听。 「『破坏神』的战斗必须由小队联手进行。在这第八十六区,不需要首功的荣耀或是以一挡百的功名,这些都只是自杀行为。你必须好好跟小队伙伴互相合作。」 「……只要我能打乱『军团』的队列,就能让队上其他人有更多进攻的机会。」 「或许是这样没错,但也不能用那架会走路的棺材来打。」 「破坏神」的铝合金制装甲实在太薄,就连理当最坚固的正面装甲也是,连重机枪子弹都挡不了。 总归来说,遇到「军团」的攻击只能闪躲,但「破坏神」连机动性能也远远劣于「军团」。如果有保持距离还另当别论,万一在贴近状态下被瞄准就插翅难飞了。 「可是……」 「诺赞。」 辛罕见地想继续争辩,但爱丽丝打断了他,声调低沉。 他或许有他不能退让的──想帮助队上伙伴的意志,但爱丽丝也有这条不能退让的底线。 绝对不能。 「你该适可而止了。我没打算让我队上的任何人残害同袍,为了活命连自尊都不要。」 她不允许有人牺牲别人,只求能够继续战斗。 更别说落魄到拿最年少的新兵当诱饵──爱丽丝可不记得自己有弃尊严到这种地步。 「还是说,难道你是故意寻死?话说在前头,我不准我的队上……」 「我不会死。」 这次换辛打断爱丽丝说话。一反他平时的文静,语气刚毅如刀。
爱丽丝一时大感意外,回看著辛。 那双红瞳低垂著,没看爱丽丝。 「我还不能死,不能说走就走。所以……我不会死的。」 那是一意孤行的声调与眼神。 近似一种使命感,但比那更阴暗,像是某种悲壮的决心。 某种妄执。 「……这……」 疑问不由得脱口而出。 「跟你脖子上的伤痕……有关吗?」 辛倒抽一口冷气。 一时情急抓住自己脖子的手发现没摸到绷带的触感,血红双眸迅速结冻睁大。 看到他这胜过千言万语的反应,爱丽丝抿起红唇。 以前,葛伦说过: ──大概跟脖子有关。 ──因为在脖子的绷带底下,可以看到像项圈或锁链一样,缠住不放的情分。 这岂能用情分两个字简单说明? 带著依然怵目惊心的鲜血色彩,缠住尚纤细的白皙颈项的──是环绕脖子一圈,一道锯齿状的扭曲伤疤。 像是斩首后勉强缝合起来的伤痕。 恶意与歹意显而易见,过于惨痛的…… 一回神才发现红色双眸仍然睁大著抬眼看她。 与那双冻寒的眼睛四目交接,爱丽丝心头一惊。 因为这个面对战场的惨烈或朋友阵亡从来没有半点惧意的少年,竟表现出她从未看过的──畏怯的神情。 像是害怕被问到,害怕想起来。 像是害怕──说出那件事。 她急忙解释: 「噢,抱歉。不好意思,我不是有意要看的。
」 是因为在昏迷的期间,怕绷带对呼吸造成影响──共和国不会为了人形猪猡派军医上「无人」战场──所以在松开衣服时,也拆掉了脖子上的绷带。 她并不是有意要看。 但是,还是看见了。 看见了他必定是因为不想被人看见才藏起来的某人的恶意爪痕。 「我很抱歉。我应该在你醒来时帮你缠回去的,也不该问你这件事…………等一下。不可以这样。」 辛似乎从刚才到现在都没听见她对他说的半句话。 想必是无意识的动作吧。爱丽丝发现他覆盖般碰触喉咙的手就这样越来越用力,指甲尖端都陷进皮肤里了,于是抓住他那只手,尽可能放慢动作以免让他受惊。 确定辛无意抵抗后,她才慢慢拉开那只手。 想勒死自己的手松开了,但呼吸依然短促,没有恢复正常。恐慌的气息紧缠著他不放,还有那面无血色的紧绷稚颜,以及收缩变小如针尖的瞳孔。 结冻的眼睛恐怕是凝视著过去的光景,而没有看见现实的任何事物。 「……诺赞。」 没有反应。 「诺赞,看著我。」 没有反应……或许用姓氏比较难让他知道是在叫他。 「『辛』。」 原本定睛盯住空无一物的一个点就再也没有移动的视线幽幽地摇晃了。看来是意识稍微转向了她这边。 爱丽丝把握这个机会,尽可能发出沉稳的声调接著说: 「辛,看著我。『那个』不是现在发生的事。你看著我。」 她继续握著刚才拉开的手,把这些话重复几遍后……过了很久,紧绷得像石头一样硬的瘦小身躯终于忽地放松下来。 辛闭起眼睛徐徐地长吁一口气,顺著这个叹息说: 「……对不起。
」 「不会……」 她模棱两可地摇了摇头。错在她不该欠缺顾虑地乱碰辛的旧伤,辛不需要跟她道歉。 「那个……」 「没什么。」 辛急躁地打断了爱丽丝说到一半的话,目光像是怕被追问般依然低垂。 「刚才只是……觉得有点不舒服,不是『这个』造成的。」 看到他的反应,爱丽丝明白了。 他之所以藏起伤疤,之所以害怕被看见…… 除了不愿被追问伤疤的原由,不愿想起之外,更大的原因…… 恐怕……是因为那伤疤上的害意分明如此明显──他却不希望留下这道伤疤的人被责怪。 既然这样…… 爱丽丝解开了缠在脖子上的领巾,让它滑下。 她用双手拉开领巾,手绕过辛细瘦的肩膀两侧帮他围起,遮住整个脖子。然后在脖子后方松松地打个结,才往后退开。 突然变成被人把头拥入怀里的姿势,辛先是浑身僵住,接著对脖子留下的触感眨了一下眼睛。他低头看见那天空般的淡蓝,用有些稚气的动作抓皱它。 「这样就不会被多问了。绷带看起来很痛,难免会引起他人注意。」 因为那样等于是在无言之中暗示底下有伤痕。 「……已经不会痛了……」 「我知道。但是……」 爱丽丝直接说出了她刚才看出的隐情。 坦白讲,爱丽丝无法理解他的心情。脖子被伤到留下疤痕,心灵受创到光是疤痕被看到就会发生回忆重现症状,却还是不希望那个人受到谴责。爱丽丝不认为自己能这么好心。 即使如此…… 「你不希望它引人侧目,根本不想让人看见对吧?你不希望那人被谴责──不,是你不想责怪那个人。
你心里『很想保护那个人』,对吧?」 对眼前这个瘦小的少年而言──这却是他最真实的感情。 「……!」 这番话让辛像是被电到般抬起了视线。 一瞬间。 就只有一瞬间,她感觉那感情色彩淡薄的血红双眸泫然欲泣般摇曳了。 爱丽丝微笑回看著他──假装没察觉到他那想哭的话大可痛哭一场,却连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的惨状。 「这个送你,就当作赔礼吧……这可是好东西,要懂得爱惜喔。」 「可是……这对战队长来说,不是很重要的东西吗?总是看你系在脖子上……」 「没什么,这也是我刚入伍的时候,那个战队的战队长让给我的。那时,我有个毛病──」 她用猛禽钩爪般弯曲起来的手指做出搔抓脖子的动作给他看。 「会像这样抓自己的脖子。战队长说只要缠著什么东西,就不会碰到了。」 这是她在弟弟过世后养成的毛病。 弟弟是死于病痛之中。每当想起他临死的模样,她就忍不住要伤害自己。 过去那位战队长看不下去,于是将自己作为个人特色的领巾送给了她。 他说他曾经是共和国空军的候补飞行员,因为身为八六而被遗弃于战场,这条领巾是他少数能留在手边的私物之一。 在以前那个战场上的索敌手段仍只限于目测的时代,据说战斗机飞行员都会在脖子上围条领巾。不是为了耍帅或闹著玩,是因为他们必须随时环视周围寻找敌机,脖子会被飞行服的衣领擦伤,所以需要这件正式装备来保护脖子。 尽管后来配备雷达的喷射战斗机成为主流,到了现在制空权更是全落入了「军团」手里,领巾已不具比憧憬更大的意义,但他说至少可以当个护身符。
说「最起码可以保护你,免受你的罪恶感折磨」。 如今这已成了遗物。 因为他在那个战队的任期结束后,被转调到先锋战队──东部战线最大的激战区,第一战区的第一防卫战队。 在早已吞没了几百万名死者的第八十六区,那里的死亡人数最多。 「它已经帮助我够久了,所以以后──就让它保护你吧。」 1 观察了一段时间后失去的血色似乎也恢复了,爱丽丝看他已经镇定下来,神色与平时大致上无异,于是问道: 「──对了,你吃得下吗?可以的话差不多该吃晚餐了。」 非人八六的队舍,最起码还有最基本的生活设备。 对共和国来说,处理终端是名副其实的无人兵器零件。大概是觉得如果还没上战场就先报废也很麻烦吧。 餐厅与敷衍性质的厨房也是这最基本的基础设备之一。 组合屋式队舍里久经风霜而日渐发黑褪色的餐厅,风不知从哪条细缝钻了进来,有点寒意。爱丽丝带著辛走进矩形门口,站在厨房里的葛伦视线转向了她。 瞥了爱丽丝一眼的碧眼疑惑地眨了一下,然后望著辛,扬起了一边眉毛。爱丽丝先是不解,接著才反应过来。领巾。 「小家伙醒啦?那就好。」 「是啊。让你担心了,整备班长。」 「就是啊──诺赞,拜托你别再把机体粗鲁地甩来甩去了。被震飞的部分不算,你怎么又把步行系统搞到快报废?」 「……对不起。」 忽然朝向自己的言词与视线让辛畏缩了一瞬间后才作答。虽然还不到畏怯的地步,但很明显是差点就往后退的反应。 爱丽丝见状,心里恍然大悟。
看来他的确不擅长面对年长的──超过十五岁的少年兵,或是大约二十多岁前半的整备人员。这让她发现除了对方主动搭话的时候,从没看过他跟年纪较大的战队队员待在一起。 处理终端以较有体力的少年生存率较高,像爱丽丝这样能存活长达数年的少女难得一见。最近常看到辛落单,或许也是这个原因。 因为与他年纪相仿的那些新兵男孩早就全数捐躯了。 最早提起这点的葛伦耸耸肩,对辛的这种反应似乎不以为意。看他在平常那件连身工作服外面多穿了件围裙,爱丽丝幽默地问了一下: 「主厨,今天的菜色是?」 「我来为小姐介绍。有我们祖国引以为傲的香煎合成粮食与合成粮食沙拉,搭配合成粮食汤与刚出炉的合成粮食。敬请享受天天上菜的异次元美食。」 葛伦边说边把装在经过阳极处理的餐盘里,像是四方形黏土的某种东西一盘盘放到吧台上。 这是基地附设的生产工厂每天制造的合成粮食。 附带一提,与葛伦讲得像是菜色丰富的说法正好相反,提供给八六的粮食就只有这一百零一种谜样黏土。 听了他们胡扯的对话与满口的嘲讽,辛自然展露一丝微笑。尽管只是无声的些微笑意,却让侧眼看见的爱丽丝睁大双眼。 说起来,这还是她第一次看到辛的笑容。看来是慢慢放松紧张的心情了。 她同时接过一壶唯一货真价实、用随处自然生长的药草煮成的茶,在长桌随便找个空位坐下。虽然是兼具军用口粮Combat ration而不需烹调──也没必要在同一时间与地点一起吃的合成粮食,但除了个性极度孤僻的人,大家都会在餐厅跟同袍共进三餐。 毕竟这东西光看外观就不觉得像是食物。大概是至少想维持用餐的形式,做个样子也好吧。
因为共和国认定八六不过是人形家畜,不需要什么饮食文化,只要能达到补给营养的目的就够了。爱丽丝他们八六如果唯唯诺诺地接受这种思想,就真的要沦为兵器零件了。 所以毫无意义却漂漂亮亮地切成片状盛盘还准备了刀叉,也是葛伦的一点小小抵抗。在顶多只具备烧开水功能的简陋厨房煮个代用的茶或咖啡,设法在料理上下点功夫也是一样。 这大概也是努力的一部分吧,合成粮食淋上了厨房不曾有过的茶色酱汁。辛用叉子前端戳了一两下这块发出咸甜香味的东西,然后才送进嘴里。 咀嚼一番之后……他露出一副实在无从形容的表情当场僵住。 爱丽丝看看他,脸上浮现要笑不笑的表情。 「……没办法,不管怎么下功夫,难吃的东西还是难吃得要命。」 没错。这个合成粮食不但外观难看,吃起来也难吃得人神共愤。 这对在收容所与前线生活了将近五年的八六来说,早已是熟悉的滋味,但还是完全吃不惯,就某种意味来说也算厉害。要形容的话就是虚无的滋味,或是某种全然不像食物的其他东西。可能是外观给人的联想,最常听到的形容是塑胶炸药。该怎么说呢?的确就像是塑胶风味与炸药风味绝妙融合而成的奇迹合奏。当然是指不好的意思。 题外话,据说真正的塑胶炸药味道微甜但有毒,至少爱丽丝周遭没有哪个笨蛋试吃过。 「…………」 辛维持著实在无从形容的表情,咀嚼嘴里不够格称为食物的东西。 最后他勉强用茶吞下去,回答: 「……是跟平常一样难吃没错,可是……今天的调味特别那个……」 「嗯……?」 爱丽丝吃了一口,也沉默了片刻。 「……我懂了。酱汁味道还不赖反而让它更难吃了。
是说这是什么调味料啊?我没吃过这种味道。」 「酱油跟砂糖!」一声回答从厨房那边飞来,爱丽丝蹙起眉头。 「又在煮怪东西了……所以搞半天,这到底是什么的酱汁?」 辛含蓄地偏了头。 当他做出这种充满稚气的动作,会让人发现他终究是个十岁出头的少年。 「说到这个,请问这些调味料都是从哪里来的?我想生产工厂的合成品项或是空运物资应该都没包含这些东西吧?」 「嗯?」爱丽丝眨了眨眼睛。看来之前没提过。 「对喔……自从你来了之后,都还没去过呢……在战区的偏僻位置,不是有整座弃守的城市废墟吗?就是从那里的商店或民宅仓库拿来的。」 「…………?」 他似乎听得不是很懂,把头偏向了另一边。 「开战之后,国民的避难作业不是做得很赶吗?所以留下了大量没能带走的东西。如果是城市废墟,就是罐头或长期保存的粮食了。」 看他一听顿时抬起头,爱丽丝忍不住笑了出来。 就连这个不太关心其他事物的少年都想吃别的东西……足可证明那个可食用虚无有多难吃。 「只不过,我们很少有机会去挖宝就是了……你应该渐渐熟悉了吧?在这第八十六区,巡逻与战斗就会用掉一天时间。」 「军团」有时能完美地瞒过雷达等设备。为避免遭受突袭,每日的巡逻不可少。 「所以喽,改天找机会吧。到时候我会顺便教你打猎与支解猎物的方法……那样应该就能搭配这种莫名其妙的酱汁了。」 在第八十六区,除了野生的兔子、鹿或山猪,还有从弃置的牧场逃出来恢复野性的鸡、猪或牛四处晃荡。
野鸟或兔子还另当别论,狩猎并支解大型猎物必须让处理终端与整备组员全体出动……回想起那段过程,爱丽丝忽然有些苦涩地歪扭嘴角。 「……不只是你,本来是想让所有新兵都尝尝的……在强制收容所除了合成粮食,应该是真的没东西可吃了吧。」 被地雷区与铁丝网围绕的强制收容所连野兽都进不去,可食野草也早在收容初期就被采光了。年纪比爱丽丝小就被抓进强制收容所的辛等人说不定早已渐渐淡忘对真正料理的记忆。 辛没有直接回应爱丽丝的感叹。 像是代替回答,他环顾明明正值用餐时段却少有喧闹声,空位多得显眼的餐厅,低声说了: 「……少了好多人。」 「是啊。」 今天的战斗,又走了两人。 人数终于减少到连战队规定人数二十四人的一半都不到。变成这种状态,就得补充人员或是整编部队了。 「没办法,这里是激战区嘛。」 虽然与「军团」的战斗从来不会轻松,其中还是有几座战区的战况特别艰困。这第三十五战区就是其中之一。 然而话说出口之后,爱丽丝咬咬嘴唇。 自己刚才一副理所当然的态度说出了什么话来? 「……不,不对。没有所谓的没办法。」 人的死亡…… 年纪比爱丽丝小的少年少女凄惨地战死…… 哪能说成什么没办法? 「队长?」 「抱歉,不能说什么没办法。大家原本都活得好好的,都是活生生的人。丧失这些人命,绝不能说什么没办法。」 或许不要这么去想,在这战场上才能活得轻松。 习惯它,耗尽心力,变得麻木不仁或许比较幸福。
但是…… 「他们原本都是你的朋友,是你试著守住的一群人……抱歉,我说错话了。」 「不会……」 辛缓缓摇了摇头。 然后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抬头直勾勾地看她。 「队长……如果能够确实察觉到长距离炮兵型的存在……」 突然冒出的一句话,让爱丽丝愣愣地回看他。 辛像是想尽力解释清楚般继续说道: 「如果能预测到袭击──知道『军团』的动向,队上是不是就不用死更多人了……?」 爱丽丝眨了几下眼睛后苦笑。 「如果真的办得到的话。」 要是办得到,不光是爱丽丝,早就有哪个处理终端前辈去做了。 她举起一只手打断还想继续解释的辛。 「……嗯。抱歉,长官阁下在找我,晚点我们再谈吧。」 辛虽然显得还有话要说,最后还是吞了回去,点点头。 「……是。」 她之所以中断跟辛的对话,是因为那家伙的知觉同步启动了,快步离开餐厅则是不想让辛听见内容。 不想让他听见自己跟那家伙的对话,以及自己回话的冰冷声音。 『……回得太慢了,母猪。』 「管制一号,没办法,我正在忙。」 在同步听觉的另一端,远在共和国国内,身为他们指挥官的共和国军人盛气凌人地说话。 知觉同步是透过集体无意识让双方听觉同步,藉此进行对话的通讯手段。无论是物理距离、要塞墙还是电磁干扰,遇上这种划时代的通讯技术都不具意义。 『正在忙?我听你倒像是在跟可爱的小狗嬉闹。要拿来「含」恐怕还太小了吧……我懂了,是打算现在就开始调教吧。
』 「下流胚子。」 听到爱丽丝的唾骂,指挥管制官Handler愉快地嗤笑了──这世上没什么娱乐比从安全地带欺凌被炼住不能咬人的狗更好玩。 『我好心通知你状况,你这是什么口气?……「军团」前线部队似乎出现了活性化的徵兆,势必不久就会再次进攻,你们一察觉到动静就立刻迎击。』 爱丽丝打了个冷颤,反驳道: 「……等等,我要求补充的处理终端如何了?战斗人员已经减少到一半以下,以目前这种战力……」 『别来跟我哭,母猪。战力会减少是你们自己没事爱送死。区区劣等种族竟然敢麻烦到人类大爷,一群没用的有色人种。』 爱丽丝差点脱口酸他「你先好好指挥一次作战再来说这些」,但在最后一刻把脾气压了下来。共和国将「军团」战争推给八六去打,自己则躲在墙内,早就丧失了正在打仗的自觉。属于他们之中一分子的指挥管制官也绝对不可能会克尽职守来管制战队行动。 不跟他们同步还算好的了。爱丽丝甚至受过更大的耻辱,被人把同袍们浴血奋战、接连丧命的状况当成娱乐电影一样嗤笑著观赏。 她绝不愿再遇到那种状况。 『不会回话啊,母猪?』 「──收到,主人。」 0 出击的第三十五战区第一战队「斧枪」没有一个人回来。 但这种状况,在这第八十六区是稀松平常的事。 昨晚「破坏神」剩下的所有机体出动到现在没有回来,机库空荡荡的,宽敞得毫无意义。 环顾这个空虚的景象,葛伦叹一口气。真想抽菸。有这种心情的时候特别犯瘾头。 只是那种东西在这只有人形猪猡的战场,一根也别想领到。
对于豢养来只为了派去打仗送死,被丢进这个绝命战场的八六而言,死亡早已得不到悼念,不过是理所当然的结局罢了。 至少对躲在墙内的那些尊贵的白系种来说是如此。 他就这么靠著柱子往下滑,瘫坐在水泥地上。 「可恶……」 当初战争刚开始时,他们还会怀疑是自己的整备工作有缺失,翻开所有整备纪录想破了头。 以为只要多下功夫就能让那种步行铝制棺材变得像话一点,反覆进行讨论与错误尝试,也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那时候他们还能勉强让自己相信他们本来有办法帮助那些死去的人──他们也有改变某些状况的力量。 其实根本没有。 他们领教到了。 面对太过天经地义,随便草率地堆积起的死亡,不知不觉间他们完全理解了。 理解到自己的无力。 理解到他们没有半点力量颠覆既定的命运──就连作那种梦的权利,不属于人类的八六都不被允许享有。 安全鞋匆忙的脚步声跑了过来,让他抬起自从今天早上知道队员们迟迟未归就连胡子都没剃的脸。 紧接著与他共事的整备组员从与队舍相连的出入口飞奔过来。 「葛伦……」 「怎么了……还有什么事情好惊慌的?」 整备组员气喘吁吁,表情与眼神都显得有些呆滞。组员勉强吞下紊乱的呼吸,好不容易才说了: 「──就在刚才,有人回来了……」 这话让葛伦睁大了眼睛- 「破坏神」的座舱罩虽然组装方式粗糙,即使关闭也会与机体之间留下缝隙,但若是连同驾驶舱一起被打烂就实在打不开了。 动力系统在机体锚后,甚至在战斗结束后似乎还运转了一段时间。
他随便拿一根金属棒插进让飘飞细雪纷纷融化积聚不了的机体勉强留下的隙缝,运用杠杆原理硬是把它撬开。 他探头往里面看……微微倒抽了一口气。 「……战队长。」- 毫不顾虑葛伦等人的焦躁与绝望,跑出来露脸的讨厌太阳,不知不觉间似乎又想我行我素地沉向西方。 渐渐死去的阳光红得昏暗,夕照之光让长条暗影在雪地上爬行。那个孤单的身影似乎没注意到赶来的葛伦,也没注意到早已聚集在现场的整备组员,独自踏著夜间积雪走来。 「破坏神」虽然以机甲兵器而论速度极慢,但还是比人的脚程快多了。 更别说跟都还没开始长高的孩童脚程相比。 自出击到现在已过了一天一夜。这段期间,他必定是从遥远的战场孤独一人不眠不休地走了回来,同时还得躲过四处徘徊的「军团」,拖著疲惫不堪的沉重身体。 矮小个头穿著尺寸不合的野战服,黑发与天空色的领巾被细雪沾湿;最显眼的是在夕照朱光中依然红艳的令人印象深刻的血红眼睛。 「诺赞……」 然而,没有一个人赶去他的身边。就连葛伦自己都像是被钉在原位似的,噤若寒蝉地倒抽一口气后无法动弹。 因为对某人不禁发出的声音做出反应,停下脚步慢吞吞地抬起头来的辛──在染得通红的胸前抱著某个圆形的物体。 那物体被他用血迹变色的朱殷破布包著,只露出半副美貌──但从厚度来看让人不幸得知,那是「只剩半边的爱丽丝的头颅」。 「…………!」 尽管状况让人怀疑辛的精神正常性,但血红的双眸没透出半点疯狂,反倒是清晰到伤心惨目的地步。他抿起嘴唇像是为了压抑激动情绪,然而被战尘与血弄脏的脸颊并未留下泪痕。 因疲劳而混浊的憔悴双眼看见葛伦,安心地放松了些许力道。
即使如此,葛伦与其他所有人还是无法动弹。 不难体会他怎么会有这个念头,又是怎么想的。 人体很重。更何况爱丽丝虽是少女但身材高挑,年纪又比辛大,想也知道矮小的辛不可能搬得动。 而且是与「军团」战斗造成的尸体,不可能处于能够搬运的状态。 所以他一定是心想,至少带走一部分也好。 一定是心想既然没办法全部带回来,「至少带走断裂脱落的头颅也好」。 根本不是正常人的思维。 完全出自战场的疯狂,惨厉得让人寒毛直竖。 即使如此,最根本的部分仍然是这男孩决定要把同袍带回来的一份善意,所以其实…… 无意识之中,葛伦把牙关咬紧到叽叽作响。 其实应该要称赞他才对。 称赞他:「你做得很好,至少有把爱丽丝带回来。」「你真讲义气。」应该要慰劳他,赞赏他才对。 如果他们──如果自己、辛以及爱丽丝等八六,「还有为人的资格」。 太可恨了。葛伦仰天长叹。 神啊。 神啊。 我们究竟…… 究竟犯了什么罪过,要惩罚我们讲出这种话来? 「诺赞,『那个不行』。」 血红双眼眨巴了一下,动作稚气到搞错场合的地步。 那种眼神与表情就像在说:我不懂你的意思。 葛伦低头看著他说下去。 说这种话冷血无情,说出这种话既不合理也违背伦常。即使如此,还是不能允许他这么做。 因为他一个人活下来了。好歹他一个人活下来了。 既然这样,就不能让他这唯一的幸存者「再去送命」。
「爱丽丝已经走了,就不能回到这个基地了。八六是不能收尸的,你应该也知道吧?八六死了也是没有坟墓的……他们不准我们八六盖坟墓。」 这个战场是共和国引以为傲的先进又人道、战死者为零的战场。 无论有什么理由,共和国都不允许任何人破坏这个绝对真理。 不存在的战死者,自然不会有什么坟墓。 不可能存在的坟墓无从建造。 所以…… 「所以那个不行。我不能让你带著变成那样的爱丽丝回到这座基地。」 「…………」 血红双眼像是深感困惑,像是满心混乱,忙不迭地连续眨眼。 葛伦定睛盯著他,暗自咬牙切齿。 是啊,我当然明白。 辛现在处于勉强维持理智的状态。 队上的同袍死了。 虽说只有几个月,但是一起生活、并肩作战至今的同袍们就在一夜之间,当著他的面,单方面地遭到蹂躏而惨死。 不可能还能维持理智,直接发疯才是自然反应。 这小子只是抓住带同袍回营的职责不放,藉由遵守人类该有的伦理道德,设法让自己不跌落疯狂深渊罢了。 「……可是……」 「没什么可不可是的……你也听爱丽丝说过了吧?你认为爱丽丝为什么要跟大家做那种约定?不是因为不会留下尸体,是因为不管有没有留下,都不能帮他们盖坟墓……是因为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有人来记住、留下他们的名字。」 血红双眼霍地睁大了。 ──我们立誓吧──将阵亡者的名字刻在他的机体碎片上,由存活的人带著走下去。 ──这样最后一个生存者就能把其他所有人带往他生命的尽头。
对,看来他终于明白爱丽丝──在这第八十六区存活了多年的处理终端,说那番话的理由与真正用意了。 纵然战死,也连个墓碑都无法留下。对命中注定如此的八六来说,那个约定是仅有的安慰──是无上的救赎。 即使如此,辛仍然缓缓摇头,不知是无法苟同还是拒绝照办。 「可是……就算是这样,他们不准,不代表我们就不能盖。共和国人又不在这里,为什么要照他们说的做……」 「办不到。」 「可是……」 葛伦使劲咬紧了牙关。这死小鬼,一点都不听话。 明明对这个战场,对第八十六区的恶意,都还一无所知。 从没想过不得不讲出这种话的人心里有多痛! 「我说办不到就是办不到!要是违反规定盖个坟墓,被共和国那些白猪看到,你以为会有什么后果?──会没命的,他们会杀了你们这些处理终端小鬼!」 共和国国民虽然都躲在墙内,并不是完全不会来到战场。运送处理终端或部分物资,以及记录分发单位──处理这些工作时,军人们会来到第八十六区。回收残骸用的「清道夫」终究也是共和国的制品,没人能保证上面没有监视装置。 假如用这些方式监视他们的白猪眼尖看到严令禁止的坟墓,会有什么后果? 「我们整备组员没有替代性,不会被杀,只有你们会遭到废弃处分,而且不只是盖坟的当事人,是部队所有人!你明白吗?假如你盖什么坟墓结果被抓到,今后分发到这里的小鬼都会没命!无一例外!『都是你的错』!」 霎时间,血红双眸像是被雷劈中般睁大冻结了。 他过剩的反应让葛伦一时措手不及,没能再说下去。x那间闪过红瞳中的,是对葛伦以外的人表露的恐惧、近乎执著的强迫观念,以及不知出于何故,深深的自责与自罚之情。
恐慌的气息只是瞬间闪现,辛低下头往后退,像是要隐藏冻结的双瞳。 他深深低垂著头,用几不可闻的声量嗫嚅著说: 「……对不起。」 葛伦轻轻摇了摇头。他说得太过分了,况且辛也没做什么事需要跟他道歉。 以人性来说,其实辛的做法才是对的。 怪只怪辛、爱丽丝、葛伦以及在这里的所有人都算不上人类。 「……诺赞。」 葛伦走到他身边一伸出手,他就像要保护臂弯里的爱丽丝那样往后退。坚持不肯看向葛伦的眼睛里带有冷硬的色彩。 「我不会拿去扔掉的。虽然……没办法走进战场,但我会尽量带到远一点的地方,让她入土为安。」 在这随处都可能出现「军团」的第八十六区,就连这么做都是玩命的行为,但他没说出口。 「…………」 「剩下的我来就好……最起码还有你活著回来,已经算很好了。」 他伸手过去,连同包住的布拿走爱丽丝的部分遗骸。这次辛没有反抗。 「……小心!」 臂弯中的重量一消失,紧张的情绪似乎也断线了。矮小的身体一个摇晃之后不支倒下,葛伦用一只手抓住他以免他摔倒……看来是昏倒了。实际上,承受的疲劳与精神性冲击早就超出极限了吧。 「葛伦。」 「抱歉,拜托了。别叫醒他,今天就先让他好好休息。」 他把失去意识的辛交给跑来的同袍,迈步踏上逐渐沉入薄暮夜色的东方战地,带著永远陷入沉默的爱丽丝。 这时他才忽然想到,辛直到最后都没有流一滴眼泪。 葛伦设法躲过巡逻的「军团」,来到一处圣堂废墟,把爱丽丝埋葬在那里的玫瑰花圃。
「爱丽丝,你也终于变成下别人的一方了。」 用来埋葬变得太小的爱丽丝的土堆小得可怜,在这细雪纷飞的冬季,连用来祭奠的鲜花都没有。 八六死了也没有坟墓。虽然爱丽丝应该也明白这个道理…… 「竟然下那个小家伙先走一步……你这女人真够狠心。」 处理终端这群家伙,每个都一样- 战队每当结束半年任期或是在战队溃灭时,会进行解散与整编。 除了辛以外,全体阵亡的斧枪战队将会替换所有人员,辛似乎也将被分发到其他战区。葛伦目送辛被穿著共和国深蓝军服的士兵带走,搭上在被地雷区封锁的战区之间往来的运输机。 葛伦看到他的双臂就像几天前抱著爱丽丝的头颅那样,抱著装了好几块金属片的布包,便出声问道: 「诺赞,那是……」 「因为最后活下来的是我。」 回答的声音很僵硬,语气像是拒人于千里之外。 那件事发生之后,辛就没再看过葛伦一眼,也不跟整备组员的任何人说话。 像是对生者有所避讳,像是没有闲工夫与他们来往。 像是要用那些时间面对每一个阵亡的同袍,重新记住他们。 抱在怀里的包袱,里面是刻有战队二十三名战死者名字的金属片。围在脖子上的淡淡天空蓝领巾,在战地带雪的风中微微飘动。 那是爱丽丝生前留给他的,最后的情分。 从未回望的血红眼睛好像有一瞬间悼念某人般,严苛而抑郁地歪扭。 然而,他还是不懂得如何哭泣。 「因为我跟阿拉伊什上尉,还有队上的大家约好了──跟我一起战斗,先走一步的所有人,都由我带著他们……走到最后。
」 Appendix 他发现房门没关紧,探头往里面一看,只见被窗外阳光照得微亮的个人房间深处,辛累倒在床上。 看著那个被单没盖好就像小孩一样蜷缩起来的背影,莱登没好气地用鼻子吐气。脱下乱丢的机甲战斗服Panzer jacke外套以及高领衬衣等衣物从房间门口掉了满地,像是形成一道足迹。 与战场上彷佛冲过极细生死线的精确作风正好相反,辛的日常生活过得马马虎虎。不过如果说这是显现了他对自己与一切都缺乏关注与执著的个性,或许无论是在战场上还是日常生活都没什么不同。 至少可以说辛完全没有脱下来的衣服要摺好的观念。从衣服掉落的轨迹有点左右摇晃可以看出他有多困,于是也就更不守规矩了。 虽然不关莱登的事,他很好奇这家伙怎么有办法撑过特军校的宿舍生活。 在那个死脑筋地要求纪律严明的环境,照理来讲应该不会容忍他的这种行为,也不会让这种事发生。 若是过去跟辛同梯的戴眼镜的特军军官少年听到这个疑问,大概会苦笑著说他在训练期间还满机灵的;只可惜莱登跟那少年连一面都没见过。 不管怎样,莱登就这样把军靴踩得喀喀作响,走进房间。他边走边帮辛捡起外套与衬衣等衣物── 「给我收拾乾净,你这笨蛋。」 然后从正上方砸到衣物的主人身上。 而且下手还挺重的。 「……!」 虽然是布料,但附加防撞、防弹与防刃性能的机甲战斗服很厚,也颇有重量。冷不防被人把这种重物往头上砸,看来即使隔著被单还是造成了不小的冲击力,隔著布块可以听见一丝低沉的哀叫。 过了一会儿,可能是还没睡醒的关系,眼神凶巴巴的辛钻出外套、衬衣以及蒙著头的单薄被单等堆积如山的布块露出脸来。
「……干嘛?」 刚睡醒而有点沙哑的嗓音听起来也有些粗鲁冷淡。 「还问我干嘛咧。虽然说夜间演习刚结束,好歹把脱掉的衣服整理好再睡啦。」 怎么会是你用带点责备意味的眼神来看我? 话说,莱登到现在都没发现就是这种说话态度造成大家私底下都叫他「妈妈」。 辛没回话,在床上坐起来。半挂在身上的外套等衣物跟著滑落,掉得满床满地。 他是直接把战斗服一脱就倒到床上,因此现在穿著联邦军精心设计、毫无魅力可言的素面内衣。在第八十六区领不到的两块军籍牌狗牌用银炼挂在坦克背心胸前摇晃。 而比那反射暗沉光辉的银色更引人注目的是──如今仍留下鲜明色彩、环绕脖子一圈的赤红伤痕。 看到那个,莱登忽然想到一件事。 这脖子的疤痕…… 辛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怕被别人看到? 刚认识的时候,辛不愿意让脖子暴露在他人的目光下,到了神经质的地步。当时连别人提到他彷佛从没拆下来过的领巾,好像都会让他不高兴。 印象中当他渐渐整理好心情,变得能够聊起伤痕的起源时,不愿被人看到伤痕的排斥感似乎也淡化了不少。尽管基本上还是会围著领巾,把它遮起来就是了。 所以来到联邦,决定从军的时候,也只有这件事让莱登有点挂心。联邦的军服是西装外套款式,虽然大部分会被衣领遮住,某些角度或姿势还是会看见。战斗服会容许某种程度的轻松穿法,但在作为训练设施的特军校则不被允许。 莱登为他感到担心。 只是当事人辛看起来不怎么介意,所以他也从来不提。 但辛即使现在是夏天,仍然从来不曾拉松领带,战斗时也照样绑上领巾,可见应该还是想把它藏起来。
莱登轻瞄一眼,看到只有长年受到战场日晒使得天空色变淡了的领巾简单折叠起来,放在书桌上。 ……他们在受到联邦保护时,所有私人物品曾经短暂被联邦军收走,其中辛只要回了手枪,以及这条领巾。 「……无所谓吗?」 对于莱登突兀的询问,辛眨了一下眼睛。 他目光顺著莱登的视线停在领巾上,含糊地点了个头。 「嗯……」 辛碰了碰脖子的伤痕,应该只是出于下意识的动作。 然后他苦笑著耸耸肩。 「虽然我觉得它已经保护我够久了,但也没什么理由丢掉或收起来……毕竟她是我第一个说好要带著走下去的人。」 「…………」 原来那是昔日战友的……莱登所不认识,辛最初分发到的战队同袍的──遗物? 辛笑得带点苦涩,稳重而又有些柔和。 刚认识的时候,莱登从没想过他有一天会露出这种笑容。 「我现在已经没放在心上了,但也没必要特地提起这种事情……特别是说给蕾娜听。」 说起那个已经不在这人世间,过去他不得不痛下杀手,但想必从没怀过半点恨意的人所犯下的罪行── 第十卷 Fragmental neoteny 幼态延续:断章〈慈悲之刃〉 3 从右腿的腿挂枪套拔出手枪,左手放到枪上拉滑套。 不用理会保险装置。这枪是双动设计,但后拉的滑套会把击锤扳起来。被弹簧迅速推回的滑套会从弹匣咬住第一颗子弹,插入膛室。 一连串的动作,将八百四十五公克的金属块变成能够杀人的凶器。 枪身前方的准星与本体后方的照门,两个点连成瞄准线,对准倒地的同袍。
伊斯卡从不叫它「武器」。 因为他们八六的这把自动手枪永远不会用来瞄准他们的敌人「军团」。 这玩意儿的用途,只有一个。 就是用来射杀八六同胞。 他随手扣下扳机。 要开三枪以期确实致命。手枪的根本意义在于轻便性,因此枪身很短──威力与命中准度都不值得期待,但是在「目标」就倒在脚边的这种距离还不至于射偏。 也不会让流弹打中特地把快死了的蠢蛋拉出「破坏神」一路拖到这里来,现在就瘫坐在旁边的大白痴。 无论是伊斯卡拔出手枪或是朝向他身旁那个奄奄一息的家伙时,他似乎都没搞懂状况。显得有些不解地注视著一连串动作的血红眼睛,在看到渐渐在水泥地上扩大的鲜血色彩才慢慢睁大。 虽然他应该不知道心脏停止跳动的身体不会喷血──不知道那家伙就这么死了。 「──你……」 「下次不要再把这种东西捡回来了,辛。」 伊斯卡低头看著他,冷淡不屑地说。 他把用过的手枪击锤推回原位,收进枪套。与「军团」的战斗老早就结束了,膛室里还有子弹应该也无所谓。 仍然瘫坐在地的少年兵还在那里呆愣地注视著身旁的新鲜尸体。 用他那以十一岁的年龄来说仍算矮小的身体,费劲地把即使「少了一块」依旧比自己高大沉重的年长处理终端拉到机外,拚命拖到这里来,结果花费的劳力被人随手一个动作就变成了白费力气,会有这种反应也很合理。 也或者是面对他人的死亡,受到了毫无意义的打击。只不过伊斯卡老早就丢掉了这种感伤,这些都只是他的想像罢了。 辛半晌后抬头看他,极具特徵的血红眼睛开始慢慢染上批判的色彩。
那是赤系种贵种特有的──令人厌恶的旧帝国贵族阶级「焰红种」特有的,宝石般的美丽深红。 「……为什么……」 「哈。」 他打从心底感到无趣,只用漠不关心的叹气发出不由自主的嗤笑。 接著伊斯卡粗暴地伸手抓住他的细瘦脖子。 「!」 自从辛分发到这里后的半个多月来,伊斯卡已经知道他讨厌别人伸手靠近他的脖子──更是极端害怕被人碰到那里。伊斯卡对其中的理由或隐情不感兴趣,只是觉得在这种时候正好能拿来制住他,很好用罢了。 趁著辛一时僵住不动,伊斯卡抓住他的胸襟把他拉倒在地。 好让他看清楚死人出击前还在的两条腿如今双双被扯断,不复存在的伤口。 面对不免倒抽一口气的辛,伊斯卡凑到他耳边呢喃: 「我告诉你,你这白痴给我记清楚了。人体有种部位叫作动脉──你们这些没上过学的新兵大概不知道,总之就是很粗的血管。」 包括辛在内,刚来到伊斯卡担任战队长的这第五战区第二战队「短锥」的少年新兵,五年前被丢进强制收容所的时候都只有七八岁。人形猪猡的饲育场,自然不可能设置人类用的学校,所以今年才十岁出头的辛等人根本没受过像样的教育。 虽然那不关伊斯卡的事,但其中也有一些知识不教不行,否则就会出现这种为了愚蠢的感伤跟他找麻烦的白痴。他一面侧眼瞪著远远围观的队员们当中,他明明指定要负责「教育」新兵的那个废物,一面接著说了: 「双腿与双臂都有那种血管经过,一旦它断掉……」 一旦血流源源不断的血管断裂,造成大量血液流出体外…… 「人就会死。就算没当场死亡,很快也会死。而且会平白多受罪……所以……」 我才好心杀了他。
伊斯卡像是要让辛铭记在心般下这句话,然后一把将他推开。十八岁的伊斯卡与十一岁的辛无论是体格或臂力都相差甚远,无从抵抗地跌倒的辛毫不在意自己的手撑在血滩里,神情峻厉地抬起头来。 带著一种不死心。 「可是如果原因是失血,只要能止血,只要能进行治疗,应该救得活才对……!」 「哈!」伊斯卡嗤笑他的肤浅想法。这小鬼真的有够笨,听不懂人话,还没发现吗? 没发现周围旁观的所有战队队员非但没有上前阻止伊斯卡,反而露出一种漠不关心的眼神,像是在看一场早就看腻了的无聊表演。 「你说治疗?……那你告诉我在这第八十六区,要上哪去接受治疗?」 「!」 第八十六区,没有军医。 在这投入「无人机」代替人类战斗的「人道」战场,这个由人形猪猡代替人类战斗,战死者为零的战场上,根本就没有为人类士兵进行治疗的军医或野战医院。 尽管为了避免他们不过是受点完全不会危及性命的伤就无法战斗,第八十六区的各个前线基地都设置了称为医疗装置的自动医疗机器,但这玩意儿只会治疗经过处置之后能够立刻重返战线的轻伤,需要暂时静养调理的伤势会被判定为存活无望,直接放弃治疗。 纵然是如同辛所说的,只要进行止血并接受正确治疗应该就能活命的……本来应该判定为有望存活的倒楣蠢蛋也一样。 「本来」的话。 ……如果他们八六还能像过去一样,继续做人类的话。 不合个性的感伤思维闪过脑海,伊斯卡暴躁地啧了一声。搞得他一肚子火。 害他想起这种没必要想起的心情。
看到那双血红眼睛被他这句连嘲弄都称不上,只是随口敷衍的话纠正得哑口无言,他低头瞪著辛不屑地说了: 「我看你好像没搞懂,就再告诉你这臭小鬼一遍吧。我们八六是有著人类外型的猪,不是人类。要是听懂了,就不准再把你还是人类时的那套感伤搬出来……否则……」 伊斯卡踩著血滩转身就走。八六死了也没有坟墓,所以尸体也不会带回基地。 这是共和国的白猪们对他们下的一个禁令,但只有这件事正合伊斯卡的意。 八六不需要什么坟墓。八六只能驾驶铝制棺材去打得不到任何支援的战斗,每次出击总是死得一文不值。要是每回都要特地盖什么坟墓去悼念每个死人……分明已经不是人类了,还放不下身为人类时的心情…… 「你会害死自己。」 2 哗啦!队舍外头突然传来水声,伊斯卡在走廊上走到一半停下来。 从a脏的窗户往下看,只见楼下的队舍前广场上,战队里最年轻的处理终端少年不知怎地变成了落汤鸡。 面对他那被人用一大桶水毫不客气地当头浇下的惨状,同为处理终端的米莱把水桶随手一丢,假惺惺地对他说: 「抱歉啊,辛。一时不小心。」 随手丢出去的水桶在上次下大雨时用来接机库的漏雨,就那样在机库里摆了好几天。不管如何不小心,都不可能会在这远离机库的队舍洒得满地。米莱嘴上空具形式地道歉,低头看著辛的紫灰色双眸活像只凌虐老鼠的猫,而周围的其他处理终端与整备组员们不是嘻嘻笑著旁观,就是漠不关心地把视线别开。 「…………」 辛没什么厌恶的反应,只是懒洋洋地把滴滴答答的污水擦掉,大概早就习以为常了吧。
习惯了被人拿在这初春季节还嫌冰冷的水往身上泼、在个人房间的门把上装剃刀刀片、把泥水泼在床上,或是在自己的「破坏神」上涂鸦「瘟神」、「卖国贼」之类的字眼。 红瞳带著一点也不像今年满十一岁的刻薄与明显的侮辱,抬头看著比他高出一个头的对象。 「不用道歉……反正你走个三步就会忘记,下次又是同一套。跟鸡一样没创意。」 就是个鸡脑袋,除了聒噪以外没其他本事,仗著人多势众欺负弱小的自己人,其实胆小如鼠──像个对主人百依百顺的「家畜」。 「……你说什么……」 米莱顿时变了脸色。 就在他跟辛说的一样,开始骂一大串难听但稀松平常的脏话后,伊斯卡不再去看这场司空见惯的戏码,继续往前走。 假如开始打群架──可能会有人受伤的话就真的得去阻止了,然而辛虽然体格矮小且外表温顺,其实打起架来相当厉害,使力的方式与位置也都极度准确,而且揍起人来毫不犹豫。就算两人体格差那么多,他大概还是能给米莱好看,所以米莱与围观的其他家伙就算再气愤,应该也不敢动手。 大概是在强制收容所或以前的战队有过类似遭遇,久而久之练出来的,不然就是受过哪个好事的饲主训练。 他的小队里的机枪手卢里雅不知不觉走过来,一边频频窥视外头的骚动,一边开口问他。她的个头跟足足比她小五岁的辛差不多,是个体格瘦小、神色懦弱的少女。 外头传来单方面乱吼乱叫的一连串老套狠话,就是千篇一律用来骂辛的那些话。瘟神、拿自己人当肉盾苟且偷生的卑鄙小人、战斗狂、帝国走狗、卖国贼。都是些针对他至今隶属过的战队除了他以外全军覆没的传闻、不合年龄与战场资历的战斗能耐,以及他与生俱来的色彩做人身攻击。
「伊斯卡,你是不是该去阻止他们了?」 「看不下去的话就由你去代替他怎么样,卢里雅?」 伊斯卡冷淡地撇下这句话。 他转过身来,从正面蔑视吓得浑身一震的卢里雅。眼前是长期没人打扫而蒙尘变色的走廊,以及到处乱摆的私人物品。楼下长久乏人问津的厨房飘出一股异味。 「是自从那家伙来了以后,你才能这样优哉游哉、事不关己地装好人……不会再有人硬逼你吃泥巴、虫子或老鼠,你很高兴吧?」 「…………」 卢里雅顿时脸孔发僵地陷入沉默。肤色浅黑的她是沙漠褐种的混血儿,八六在共和国原本就是少数族裔,而她的族群更是属于人口稀少的民族集团。 共和国从开战以前就由白系种占了过半人口,这些令人厌恶的家伙与大半八六,例如伊斯卡继承的银发天青种与金瞳阳金种的血统,从肤色粗略分类的话,同样都属于西方诸种。米莱的祖源紫系种、同袍们的绿系种或茶系种,以及辛所属的黑系种与赤系种也是。 但是肤色浅黑的卢里雅「不一样」。她跟拥有象牙肤色的极东黑种以及黑皮肤的南方黑种一样,是不只头发与眼睛的颜色,就连肤色都异于他人的「异类」。 他们无论是在强制收容所还是前线基地,都受到厌恶与排挤。如同人口较多的白系种迫害少数族群的八六,在八六当中同样人数较少,相对地立场也较弱的他们,很容易就被当成不满或愤慨的出气筒。 而比他们更受到厌恶的,是帝国贵种──与挑起这场战争的齐亚德帝国王侯血统相连的夜黑种与焰红种这两个民族。 没有人把帝国贵种当成跟自己一样的八六,一样的西方诸种。那些家伙是挑起战争的敌国世系,是罪孽仅次于推行强制收容的白系种的敌方眷族,是一群该为八六遭受的苦境负起部分责任,令人厌恶、活该受罚的罪人。
不知是何种因缘果报所致,辛同时继承了夜黑种与焰红种的血统。战队的处理终端以及整备组员的满腔郁闷,把矛头从只不过是少数民族的卢里雅转换到明确属于敌方世系的辛身上,只能说是必然。 不过…… 「那家伙大概不会有你那么惨吧。因为他跟你不一样,厉害得很。」 辛无论是驾驶「破坏神」还是肉体搏斗都很有两下子,头脑也够灵光,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想出酸话把米莱呛爆。大家都怕遭到报复,所以只敢站得远远地辱骂辛并且「稍微」整他一下,不敢做出比排挤与无视更恶劣的行为。 而辛也明白这一点,所以只要觉得有必要,不会对以暴制暴有所犹疑。只是遇到实际害处较少的恶整好像开始懒得应付了,基本上都随他们去。 「这样你还是要袒护他吗?袒护继承了可恨帝国贵族血统的那家伙?卢里雅可真是心地善良啊。既然这样,你就去帮他啊,现在就去啊。现在就去挡在他们之间,喊喊看『你们不要太过分了~~』之类的啊。」 谅你也不敢。 「…………」 纠葛与迟疑、恐惧与一抹愤怒在卢里雅赤褐色的眼里翻腾,她低下头去不再说话。 「……毛巾。」 「嗯?」他一转头,卢里雅有些尴尬地别开了目光。 「不去管他的话,他可能会感冒。那个男生如果太快倒下,对伊斯卡你也不方便吧……他可是你最宝贝的代罪羔羊。」 卢里雅忿忿地说完,转身就走。 伊斯卡目送她离去,心里觉得好笑。讲这些话该不会是在酸他吧? 「不知道在鬼扯什么……我们哪一个没把他当成代罪羔羊了?」 我也是,卢里雅也是,这个基地里的每个人都是。 现在是恶整辛,之前则是恶整卢里雅。伊斯卡都是明明知情但放著不管。
岂止如此,一开始煽动大家去整人,造成这种状况的就是伊斯卡。 因为不这么做就不能让所有同袍存活下来。 想用那种装甲单薄、火力薄弱,步行系统又脆弱得可以的铝合金制自走棺材战胜敌军,同袍之间的紧密合作与联系不可或缺。而促使团体团结的最简便确实的方法……就是在团体中塑造一个成员的共通「敌人」。 所有成员一起谴责那个敌人,对他丢石头并百般排挤,就能让敌人以外的所有成员产生共通点与同类意识。能够在团体内部酝酿出强而有力的团结意识,觉得大家都是对付相同敌人的自己人。 所以伊斯卡一直以来的战斗方式,就是从自己的战队里抓一个敌人,把他设计成代罪羔羊。 大抵来说,都是那种会拖累大家的弱小家伙;言行、长相或个性让所有同袍讨厌的家伙;或者是卢里雅这种少数民族,以及辛这种帝国世系出身。设计出那种谁都觉得可以毫不客气地去仇视、放胆去辱骂、尽情当成愤慨的出气筒,单纯好懂的代罪羔羊。 本来该敌视的应该是共和国的白猪,但那些家伙与他们之间有著重重地雷区与要塞墙,相隔了上百公里之远,而且极少在这地狱战场上露脸。存在感薄弱不真实的敌人,有等于没有。至于「军团」,尽管技术水准异常先进,终究只是靠程式运作的自动机器……没有什么事情比仇视它们更空虚无聊。 起初也有人搬出正义感或伦理道德那一套表示反对,但也只是一开始罢了。那种人迟早也会变成丢石头取乐的一方。天底下最棒的娱乐就是能单方面以多欺寡、摆出正义嘴脸而不用受到任何谴责的暴力行为。他们迟早会发现在这被封锁的战场上,战火之间的这唯一的消遣有多好玩。 当然,被这样当成代罪羔羊的家伙大概都会早死。 战斗时得不到同袍的掩护,日常生活中又遭受旁人的精神伤害,最后总是心力交瘁地战死或自杀。
伊斯卡不能让他们轻易死掉,所以会禁止过度的暴力,也不会给代罪羔羊自尽用的手枪,但他们还是会设法寻短。 就这点来说,辛想必能撑很久。怪只怪他无论在战场还是这座基地,都太强悍了。 伊斯卡用鼻子哼一声。这状况是他搞出来的,能耐用一点当然再好不过,只是…… 「……算你可怜。」 就算坚强得独自承受怒骂与恶意还能撑住──在这第八十六区的战场,根本毫无意义。 1 『──对了,「秃鹰」,最近你怎么都没跟我要「山羊」了?』 「之前弄来的黑山羊小鬼,意外地还满能撑的。」 听到要塞墙另一头的指挥管制官透过知觉同步这么说,伊斯卡用鼻子哼气。 监视处理终端牵制其反抗心,形同家畜看守的指挥管制官有很多笨蛋常常擅离职守,但是负责监视他们短锥战队的这家伙属于比较忠于职务的类型。只是怠忽职守的笨蛋变成勤勉的笨蛋,到头来一样是可耻的白皮蠢猪无误。 反正这些家伙对于墙外战场连事不关己程度的感觉都没有。 看来共和国早就连正在打仗的自觉都没了。只会在偶尔想到的时候,用侮蔑目光观赏某个遥远世界的无人机同类相食的模样。 总之基于这种理由,在短锥战队担任战队长已久的伊斯卡与这个指挥管制官尽管不知道对方的长相与名字,但也算是老交情了。 当然关于伊斯卡定期要求的「山羊」与其利用方式,指挥管制官心知肚明,也隐约知道伊斯卡为何总是刻意要求补充弱小无用的家伙或少数民族,以及不得不「定期」开口的原因──短期间内接连死亡的「山羊」遭遇到何种残酷苛刻的对待。 其中,辛是个意想不到的收获。
他的外貌明显有著触犯众怒的帝国贵族血统色彩,实际上却比至今的所有代罪羔羊,甚至是战队的大半人员都要强悍。也或者是因为明显有著浓厚帝国血统,必须强悍才能活下来? 一如他所预料,辛活得远比代罪羔羊的平均寿命更久。尽管遭受到那种对待,仍然对战队队员们抱持著莫名的怜悯,本人的命倒是比心肠来得硬。 上次找辛麻烦的米莱也在昨天战死了,辛却活了下来。 最近伊斯卡开始怀疑辛会不会是知道反正对方会死得比他早,才没去理会那些怒骂与恶整。 指挥管制官嗤笑著说: 『竟然不惜牺牲你们的猪猡同胞,而且还是小孩,只能说八六果然野蛮,低劣到让我们这些高尚的共和国国民难以置信。一群在战场上到处乱爬,死得不乾不脆的劣等种族。』 伊斯卡也嗤笑著说: 「你还真有脸讲啊,管制一号。」 分明就把原本同为共和国国民的八六,而且还是像辛、卢里雅或自己这样的少年兵当成无人机牺牲掉。 同步的另一头顿时变得悄无声息,陷入一片怪可怕的冰冷沉默。 『……a脏的有色人种之流,还想跟我们平起平坐?』 伊斯卡倒是完全没在怕。共和国虽然把他们八六关进战场,强迫他们战斗,但指挥管制官个人只是一介国民,奈何不了八六。最多不过是拖延零件的空运时间,但如果战队因此溃灭就是指挥管制官的责任了。据说共和国由于国土变得极端狭小,造成失业率极高,指挥管制官这种生物没那么有种,敢赔上每个月的薪水来恶整猪猡。 共和国的那些国民,说到底都是同一种货色,尽是些躲在狭小的美梦里起眼耳,耽溺于虚伪的和平,蠢笨又懒惰的白猪。 伊斯卡嗤笑著,冷冰冰地。 「抱歉让你误会了,人类大人。
」 你说谁…… 跟你们下等白猪平起平坐了? 应付笨蛋很轻松,但并不愉快。 伊斯卡在切断知觉同步的同时狠狠啧了一声,背部离开靠著的机库墙壁。与指挥管制官这个长官通讯是战队长伊斯卡的职责,每次都快要把他烦死气死。 跟队舍一样老早就没人费劲打扫的机库,零件或是空货柜摆得到处乱七八糟,空气中的灰尘有点多。并排的「破坏神」在最近的几次战斗中数量锐减,不知是从哪里捡来的大红色颜料,辛的机体今天依然被涂得斑斑驳驳,悄然蹲在一个角落。 即使带著这种在废墟都市战场上格外显眼的白痴色彩,辛依旧在昨天的战斗中活了下来。 尽管总是被迫接下诱饵或殿后等最容易丧命的任务,经常性地强迫步行系统脆弱的「破坏神」进行极限机动动作,战斗的方式屡屡像是在玩命。 短锥战队负责的战区本来就是激战区,在人们死得像是在搞笑、战死者为零的战场当中,有更多的八六死在这个战区,但他依然故我。 像是成了替死鬼一样,正好就在辛分发过来的这段时期,其他战队队员的阵亡人数开始与日俱增。这让伊斯卡感到有点头痛。除了纯粹因为战力减少造成战况更严苛……战队的气氛变得实在太糟了。 同袍会死都是你害的,你这个咒死别人的瘟神。朝向辛的眼神与口气早已不是忿恨不平,而是敌意了。恶整的行为也一天比一天过分,或许再不帮他说两句话就真的要出事了。要死在「军团」手里或是自杀是他家的事,但处理终端绝不能杀害其他处理终端,那样会越过不能跨越的「底线」,毁了部队的纪律。 本来是为了让处理终端活下来才塑造的代罪羔羊,要是反而造成战队队员死更多人,那还得了。 就在他蹙起眉头的下一刻…… 他的旁边忽地有一阵静谧的空气流过。
「──喔……」 他完全没注意到。他带著不小的惊讶低头一看,尺寸完全不合的野战服、天空蓝的领巾与极具特徵的漆黑头发构成了那个背影。是辛。 看来辛似乎像野生动物一样,具有走路不发出声音的毛病。听见他脱口而出的叫声,情感色彩淡薄的血红眼睛回看了他一眼。看来辛方才也没发现伊斯卡在这里。 看见伊斯卡在机库入口旁边的视线死角处靠著墙,红瞳微微斜瞪过来。跟刚分发过来的时候──把双腿被炸飞的蠢蛋捡回来,看到那家伙被杀还很有意见地跟伊斯卡互呛的时候相比,那眼睛多了几分冷静透彻与荒凉。 那双眼睛像是看到丑陋的虫子或是石块,看了伊斯卡半晌后就扭头别开。看来是决定不再理会这个就算对方是同袍,只要嫌碍事就能无动于衷地开枪打死的冷血战队长。如同身为受迫害的八六,却看到弱者就联合起来做出同样行为的战队队员一样。 那是一种冷冰冰地蔑视可悲的人……自己变得可悲透顶的人的眼神。 「……喂。」 一回神才发现自己已经叫住了他。 伊斯卡知道自己脸上挂著冷笑。不知不觉间,他在面对队员时都会露出这种笑脸,一种用来冷漠拒绝、嘲弄、威吓对方,称不上笑容的笑容。 「那个是米莱的机体碎片,对吧?你还特地把它捡回来啊?」 辛转过头,伊斯卡用视线示意他手里轻轻握著的小块金属片问道。那块骨片似的装甲碎片还留有一部分「破坏神」的枯骨般的烤漆。 短锥战队的队员也都知道辛会用这种方式记录战死者的名字。 大抵来说都是凑合著用的木片或金属片,运气好能弄到手的话──脆弱的「破坏神」在多数场合,一中了炮击就会被炸碎──就是死者的机体破片。刻有名字的好几块小碎片,都收在他的「破坏神」驾驶舱内同一个位置。
看在旁人眼里几乎只是垃圾,但对他本人来说似乎有其重要性。以前有个战队队员把那抢过去想丢在泥巴里,结果被他揍到脸孔变形。身为代罪羔羊的辛就是从那时起被大家另眼相看。 队员以及整备组员们都认定战斗成瘾的帝国贵族少爷是把那些当成了首级,说那个无药可救的瘟神引以为傲的不是杀敌无数,而是害死了多少同袍。 伊斯卡知道并非如此。 之前阵亡的一个比较同情辛的家伙在那场作战之前说过,那好像是一种约定。说是他在最初配属的战队与同袍约定,最后活下来的那个人要记住曾经并肩奋战但先走一步的所有人,并带著他们走下去;而这玩意儿就是那个约定的形式。 他也会带著我一起走吗? ……无聊透顶。 「你不是鸡脑袋,所以应该没忘记米莱对你做过什么事吧。你却连那种人都要一起带走?」 应该没忘记泼在身上的水、每天骂也骂不腻的话语,以及一次又一次逼迫他诱敌或拖延敌机脚步,差点就被他们见死不救的事。 但他却…… 「你是真的笨到家了吗?上次把那个快死掉的家伙捡回来的时候也是……是陶醉在不值钱的正义感里吗?」 「……没有。」 辛淡然回答,其实眼睛根本没看著伊斯卡,而是看著强迫他接受什么鬼约定,早已离世只活在记忆中的某某人。 看著把这种无聊约定与责任推给他,自己就两腿一伸先翘辫子,不负责任到极点的某某人。 「因为八六没有坟墓……只不过是如果没人记得死去的人,他们就只能消失了。所以我只是记住他们而已。」 「是喔。」 伊斯卡嗤笑著,皮笑肉不笑。
「那我问你……米莱是个什么样的家伙?一个每天吼比自己小的小鬼,恶整你还无聊当好玩,到头来却先死翘翘的超级大白痴吗?」 意思是:你以为这世上有人会希望别人记住自己的这种德性吗? 辛没理会伊斯卡的讪笑,似乎思考了一下。血红双眸沉浸在追忆中。 「……是个爱开玩笑,笑口常开,胡说也好强颜欢笑也好,总是试著替同袍打气的家伙。」 伊斯卡倏地失去了表情。 「他没有给我那种好脸色看,但他对其他人都是这样,只要细心观察就会知道……只是这点程度的话,我还带得走。」 「…………」 伊斯卡满心不痛快地皱起了脸孔。 这个毛头小鬼,为什么能让他这么火冒三丈?现在他终于知道了。 「……你以为你成了圣人吗,小鬼?在这种半个人类都没有的战场上?」 因为辛在第八十六区这种没人能维持正常心智的地狱依然保持著尊严,显示出这才是做人该有的正常、正当的模样。 尽管辛对自动放弃那一切的伊斯卡恐怕早就连这点程度的关注都没有了,但简直就像在表现给他看一样。 「我只是照我想做的方式做我能做的事情,没有做我不想做的事情而已。」 就像在说:我不想变成你这副样子。 「……你这小鬼……」 「还有──」 辛打断伊斯卡的低吼,不屑地说了。 透彻的血红眼睛这时才第一次苦涩地微微歪扭,别向一旁。 「也有些事情是我办得到,但我没做的……反正在这个队上,讲了也没人会听。既然这样……讲了也是白讲。」 0 伊斯卡驾驶的「破坏神」的眼前,突然「出现」了一架战车型。
战斗重量五十吨的巨大机体竟能悄然无声地跳跃落地,那种运动性能只能说不合常理。四双粗肥腿部最前排的左腿往上一扬。位置在战车炮弹的最小引爆距离Minimum range内侧,所以目的不是要射杀对手,而是要踢死碍眼的飞虫。 「糟……」 冲击来袭。 回过神时,自己已经被到了「破坏神」机外的水泥地上。 环顾四周,可以在稍远处看到框架断裂横著倒下的「破坏神」,以及从那里在瓦砾上涂得长长一条,绵延到眼前的红色血迹。 是他自己的血。 ……搞砸了。 伊斯卡维持著仰躺姿势仰天长叹。腹部藏在布料不易渗水的野战服底下看不见,但腹腔又热又重。看来是内脏受伤了。在这没有军医──无法期望得到治疗的第八十六区是致命的重伤。 腹部的伤不同于头部或胸部,虽然救不活但是会拖很久。在炮火与怒吼依然满天飞的战场一隅,伊斯卡可不愿意死不透到处乱爬,于是伸手去拿装在右大腿枪套里的手枪── 手扑了个空。 岂止没有枪把的触感,连绑上枪套的腿部,或是能握住手枪的手指都感觉不到。 一看,野战服的腹部位置以下,两条腿全不见了。 「…………!」 他猛一回头,只见失去的「一半」掉在横著倒下的「破坏神」驾驶舱外的地上。在一片血海与散落的手指上,勉强收在残破枪套里的手枪挂在离现在的伊斯卡太过遥远的地方。 他不知道发愣了多久。 最后伊斯卡忍不住笑了出来,全身虚脱。 他已经没力气爬去那里了。更何况他的两只手都没了手指,没办法拿枪或开枪。 事到如今,伊斯卡连自杀都办不到。
意识开始取回原本痛觉麻痹而没感觉到的痛楚,同时想著「好吧,这也没办法」。 处理终端,当了三年多。他为了让自己存活下来,试著让战队团结,为此牺牲了众多本来应该是自己人的家伙。 死了很多人。他们有的死于「军团」之手,有的选择轻生。在受到「军团」与共和国的恶意封锁的战场,就连理应是自己人的八六都用恶意对待自己,使得他们日渐憔悴、积劳成病。 是伊斯卡的教唆造成的。 这…… 就是报应吗? 看来短锥战队虽然居于劣势,但还在应战。战队队员们恐怕不会有余力来救他。不是在这里不为人知地翘辫子,就是在「军团」消灭战队后当成战利品带回去。反正不管怎样…… 都不会死得痛快──…… 这时,在瓦砾的灰色与阻电扰乱型的银色薄云下形成单色景像的视野,混入了鲜明强烈的红与黑。 他猛一转头,那家伙映入了视野。带著织成黑暗的漆黑,与层层鲜血的深红。 「诺赞……」 零落的声音比呢喃更静默,所以似乎没传进辛的耳里。 在视野的边缘,辛打开不知何时停放在那里的「破坏神」座舱罩下了座机,跑向伊斯卡的「破坏神」。 那种毫无防备的模样,就连伊斯卡都不禁担心他缺乏警戒地打开座舱罩,要是周围出现任何一只自走地雷该怎么办。他扛著枪身太长与矮小个头不搭调的突击步枪,但惯用手那边的大腿却没有手枪枪套,是因为伊斯卡没给他,以免他擅自寻短。 辛用「军团」般的无声步履走近伊斯卡的「破坏神」确认损伤程度,似乎是因为他把自己的「破坏神」用到报废了。一看,辛的「破坏神」格斗手臂的两挺重机枪皆已损坏──严重变形到像是用枪身去殴打过敌机──而且连停放姿势都维持不住。
仅有四只的脆弱腿部,其中一只从关节中间折断,不知去向。 大概是判断既然副武装双双损毁,又失去了正常的机动力,还不如换乘驾驶舱周边部位虽已破损,但还能行动的「破坏神」吧。可惜的是伊斯卡的「破坏神」驾驶舱已经完全断裂成上下两半,比他那架更不能动。 辛似乎也发现了这点,轻轻摇头,然后才注意到掉在舱外的伊斯卡的腹部以下部位。即使是他也不禁凝然倒抽一口气,同时仅用视线顺著血液涂出的痕迹看过来。 他看到了还活著的伊斯卡。 不同于黏糊糊地弄脏瓦砾、掺杂内脏碎块的混浊血液,纯粹的殷红双眸映照出伊斯卡的身影。看著他腹部以下空无一物、没有手指的双手,即使如此仍然活著的惨状。 跟从前他试著救助,却被伊斯卡射杀的一名战队队员同样的惨状。 在这当下,伊斯卡做好了被他下的心理准备。 他是狠毒对待过辛的人,是将恶意的矛头朝向他的人。既然不可能得到帮助,他也不会做出摇尾乞怜的行为。 也不该那么做。 血红眼睛依然对著伊斯卡,冻住不动。冻结的眼睛同时对某件事有所迟疑,内心产生激烈纠葛,踌躇不决。 伊斯卡心里很不痛快地想:你在干什么?有什么好犹豫的?这个人伤害过你,要下他还不简单? 所以,你快走。快给我滚。 别让我求你救我,哀求你发发慈悲,做出对我曾伤害过的人摇尾乞怜的难看行为──……! 霎时间,辛抿紧了嘴唇…… 从染满鲜血的枪套拔出了伊斯卡的手枪。 「……什……」 一瞬间,他是真的呆住了。 枪口就在这时转向了伊斯卡。它细微地格格打颤,却仍对准了头部位置。
准星另一头的眼睛混合了等量的踌躇与恐惧,但是凭著决心将它强行压下,紧张得几乎要迸出裂痕。 他的踌躇…… 不是在犹豫该不该救,而是下不了手。纵然是为了让对方解脱,也不敢残忍地不做急救就射杀对方…… 伊斯卡愣了一瞬间,随后涌起的是不知针对什么,激烈得令他头晕目眩的怒气。 可恶。 可恶。这就是我的报应吗? 为什么到了最后的最后一刻,我还得面对这种家伙──………… 忽然间。 不知不觉间,苦笑扫过了嘴角。 啊啊,可恶。 如果说,这是报应…… 伊斯卡抬起沉重得像是不属于自己的右臂,用仅有一半残存的拇指骨头的断口戳戳自己的眉间给他看。尽量往「这里」打。 「知道怎么用吧?拉动滑套……」 话还没说完,仍然幼小的手已经拉动滑套,把第一颗子弹填进膛室……果然有人教过他用法。那只手把滑套拉到最底,才让它弹回原位。 不过那个好事的人想必也没让这家伙实际练习过开枪打人,所以…… 「不用理会保险装置。击锤也是,第一颗子弹上膛的动作就会把它扳起。再来只要瞄准,开枪就行了。」 他知道难就难在「只要」的部分,但故意这么说。 开枪打头,必须看著对方的脸,必须定睛盯著那张还活著会动的脸,把那神情烙印在眼底,然后开枪打死那个人。 对于排斥杀人的人类本能来说,这比任何事情都可怕。 即使如此,如果现在办不到,这个笨小孩一定会后悔,一定会怪自己没有下手帮助眼前没死成的蠢蛋解脱,弃他于不顾。 「那把枪里有十五发子弹,所以你最多可以重试『十四次』。哎,放轻松开枪就是了。
」 「…………?」 拚命调整变得紊乱的呼吸,僵硬得不自然的眼睛浮现出隐微的疑问。伊斯卡苦笑著摇摇头。 「最后一发,绝对不要用在别人身上。那是当你没死成,用来给自己痛快的一发。只有那一发不能让给任何人……谁都不行。」 好歹要让辛有这点自私的念头……否则一生彻底奉行利己主义的伊斯卡就太没面子了。 该说的都说完了,伊斯卡闭起了眼睛。帮他这点小忙不为过吧。过了半晌,辛轻呼一口气,身上的气息悲怆地冷却下来,连他都感觉得到……真够笨的。这点小事也值得你这么介意? 第一枪整个打偏,射穿了脑袋旁边的瓦砾。 第二枪,轰飞了一只耳朵──好吧,以第一次来说,能打中就值得称赞了。 无意间他想到:这家伙会不会连我也一起带走? 如果会,这家伙会用什么方式记住我? 他要是以为我刚才对他讲的那些话……那些关于手枪用法的单纯说明,竟然也能算是一种温柔…… 一丝搞错场合的淡淡笑意,x那间从唇间零落。 这家伙要是那么觉得,就真的是无药可救的大白痴了。 他彷佛听见了第三发的枪声。 那是伊斯卡──他那下个瞬间即刻被破坏的脑髓听见的,人生最后一次的慈悲声响。 两枪打偏,第三枪才贯穿了他指出的额头位置。 手枪的根本意义在于轻便性,因此枪身很短,准度与威力都是其次。虽说是军用,区区九毫米口径有时不足以夺人性命,所以得再补两枪以期确实致命。辛按照以前人家教他的知识把枪弹打进伊斯卡体内,才终于发现他已经不动了。 由于心脏已停止跳动而只能缓缓流动,混杂了血液以外的杂质的混浊之红逐渐向外漫溢。
他慢吞吞地让手枪朝下,像是被那不到一公斤的重量拖著瘫坐在地。 全身顿时喷出大量汗水。他长长地叹一口气,呼出不知不觉间自然憋住的呼吸。 「!呼……………………」 做好心理准备迎接的反胃与发抖并没有到来,也没有想像中的那种恐慌与动摇。 这件事反而对辛造成了冲击。 眼前是一具刚死去,辛刚才制造出的全新尸体。 自己杀了人,却没感受到太大的震撼。这件事对辛造成了有生以来的最大打击。 我果然是…… 他一只手无意识地伸向气管,但一碰到围在那里的领巾就像被电到般放手,然后紧紧握拳。 快站起来。即使现在没有,听见了枪声的「军团」很快就会过来,你必须及早回到「破坏神」,离开这里。 你必须战斗。 受到比思维更深层、近乎本能的意志激起行动,当他抬起头时,呈现火焰色彩的眼睛已再次染上战士的酷烈与冷静透彻。他那站起来的动作早已不把手枪将近九百公克的重量视为负担。 他捡起掉在血滩里的一块「破坏神」的碎片,于步行离去之际忽地回首,望向被在地上,注定将就此遭到弃置、逐渐腐朽的伊斯卡的遗骸。 「……战队长。」 自己对这个人毫无半点好感或敬意。这个人长期以来总是用蛮横无理的恶意对付自己。 即使如此,从前他射杀求死不得的同袍,而不是撇下不管……现在回想起来,或许是他作为战队长,对同袍的一种负责的方式。 也能想通他那看起来像是随便的习以为常,恐怕是因为多次给同袍最后一枪到了习以为常的地步──是因为他从来没把这份职责推给任何人。 「手枪,我带走了……你的职责,也由我带著走到最后。
」 于是辛决定除了名字,也连他那最后苦笑般的淡淡笑容一起永远记住,就这样转身离去。 Appendix 从右腿的腿挂枪套拔出手枪,左手放到枪上拉滑套。 不用理会保险装置。这枪是双动设计,但后拉的滑套会把击锤扳起来。被弹簧迅速推回的滑套会从弹匣咬住第一颗子弹,插入膛室。 一连串的动作,将八百四十五公克的金属块变成能够杀人的凶器。 枪身前方的准星与本体后方的照门,两个点连成瞄准线,对准人形标靶。 他随手扣下扳机。 每个目标各开三枪以期确实夺命。击倒五个标靶后滑套卡榫上升,手枪在膛室开放的无弹后定状态下停止动作。 辛检查过后放下了握枪的手。 西汀把手肘撑在隔间的隔板上探头过来看,很没规矩地吹了一声口哨。 「真不愧是死神弟弟。用手枪竟然能全弹命中,有一套。」 这里是齐亚德联邦军第八六机动打击群总部──军械库基地的演习场一隅。两人在设置于此地的靶场交谈。 辛没理她,径自卸下空弹匣,先让滑套前进再换上已填弹的弹匣。他拉动滑套露出可以看见膛室内部的小洞,确定第一发子弹没上膛后才开口: 「……本来以为在修理的时候会被做点改造,原来没有。」 「嗯?喔……」 西汀点个头后耸耸肩。与电磁加速炮型Morpho战斗后,是西汀捡回了辛弃的手枪,也是她在保护他们的联邦里拜托文件上的监护人,代寻可以委托的工房修理手枪。 「哎,是有想过啦。例如维持原本的框架提升到四○口径,或是追加全自动功能之类。」 就知道她有想过。 辛略微皱起眉头,心想幸好两者都没采用。
虽然东西是自己扔掉的,但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可是反正对『军团』都不管用,既然最终只能用来自杀,就都没必要了。再说……」 西汀忽地收起了笑脸。 「这枪虽然满旧的,但都有好好保养。我猜你应该很珍惜它,既然如此,就想保持原样还给你。」 「…………」 被她这么说,辛看看手里有著熟悉重量的手枪。 在受到联邦保护,极少数的私人物品被收走时,他发现自己有点舍不得放弃这把手枪。反正联邦军的军规不太严格,加上它与联邦军制式的内藏撞针Striker式小型手枪用的是同一种弹药,他愿意忍受些许的不便继续使用它,可见……对,自己对这把手枪应该是有点感情。 「也是。」 与电磁加速炮型战斗后,之所以拿损坏当藉口丢了它,现在回想起来,其实也…… 出于基本礼貌,辛向眼前这个把枪捡回来,修好之后还回自己手上的人补充了一句。这点意思总该表示一下。 「关于这点,我得向你道谢。还有保持原样修好就还给我也是。」 「所谓的『我得向你道谢』应该是说接下来准备要道谢了,不等于谢谢两个字吧?」 西汀笑嘻嘻地用挖苦的声调与表情说道,但看到辛转过来的冰冷视线就不再闹他了。 然后无意间,她问了一下: 「是你以前的战友,还是谁的遗物吗?」 「说不上来。」 这句话难以形容的语意,让西汀看了看辛的侧脸。 不是想避而不谈。那声调听起来,像是连辛自己也不清楚。 但如果是第八十六区发生的事,都不知道过几年了。 「他应该很讨厌我,而我那时是真的讨厌他……因为我是帝国贵种的混血,难免经常受人厌恶。
」 「……啊啊。」 西汀一听,霎时皱起脸低吼一声。辛随便回看她一眼。 西汀两只眼睛颜色不一,有著一眼就能看出混有雪花种血统的雪白左眼与浓蓝色右眼。不但继承了迫害者白系种的血统,还是罕见的异色瞳。 大概是有过跟他「类似」的遭遇吧,但也没让他涌起半点亲切感就是了。 「咦,等一下,那你干嘛把那种人的手枪当宝贝带在身上啊?」 「……我也不知道。只记得我有说过,要接手他的职责。」 接手他给予救不活又死不成的同袍致命一击的职责。后来这份职责就只属于他一个人,从未让给别人。 在那之前,辛没拥有过手枪,到了那人战死之际,辛才以继承的形式使用他的手枪。之后就一直使用同一把手枪,一度离手又重回手中,然后用到现在。 问他理由,他也答不上来。 「不过──」辛说道。 当时,他觉得手枪很重。老实说枪身太大让他拿不住,不同于突击步枪的后座力也让他久久无法适应。 不知不觉间,他习惯了手枪的重量与后座力,大概也已经追上了战队长当时的个头,年龄就不清楚了。辛没问过,所以不知道,今后也永远没机会知道。 「关于如何开枪与该有的心态……我应该是跟那时的战队长学的。」 ──最后一发,是用来给自己痛快的一发。 ──不能让给任何人……谁都不行。 当时他明明不需要那样顾虑辛的心情,却说了那些话。辛只记得那三言两语与最后一瞬间的表情……记得那个连年龄与全名都不知道,总是语带嘲讽的战队长确实说过那些话。
第十卷 Fragmental neoteny 幼态延续:断章〈侍童〉 1 视野下方泥泞不堪的泥土路,与头顶上方水泥地的高速公路,受到铁青色的海啸侵蚀。 地点在交战区域深境,过去的立体化高速公路。「军团」由斥候型警戒地面,一边让作为主力的近距猎兵型与战车型通过在紧急状况下兼具军事运输路线功能、坚固扎实的高速公路。 姑且不论轻量的近距猎兵型,战斗重量高达五十吨的战车型不太擅长走泥泞地。由于制空权已经掌握在覆盖战场的阻电扰乱型与「军团」支配区域的对空炮兵型Stachelschwein手里,「军团」们即使堂而皇之地暴露行踪也不用担心遭受空袭。 所以…… 才会被人从这种地方埋伏偷袭。 「──第四小队,开火。」 辛命令一出,小队四架「破坏神」的五七毫米炮发出咆哮。 它们躲在高架桥上高速公路的正下方,支撑桥梁结构的「桥墩与高速公路之间的狭缝」内。就躲在那必须用钢索钩爪攀爬,就连在机甲中属于小型的「破坏神」都得将机身压低到极限才能勉强钻入的空间里。 眼前的桥墩遭受集中炮轰,应声崩塌,波及待在前后道路上的「军团」们一起坠落──纵使是军事运输路线专用的强化混凝土,强度也没大到能反弹战车炮的集中射击。 它们精确无比地打落组成队列的「军团」中央部分的部队。光学感应器被高速公路的厚厚混凝土挡住看不见,凭「破坏神」简陋的声波感应器也很难隔著遮蔽物掌握敌机分布,却有人办到了并且将敌方部队斩断成三截,一切全都神不知鬼不觉。 斥候型惊慌失措般仰望头顶上方,然后直接被瓦砾或战车型的巨大身躯压烂。运用阻电扰乱型欺骗人类军队的雷达网,展开单方面突袭是「军团」的常用战术。
这使得它们认定自己的进击被人类察觉、遭受埋伏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坠落了足足十几公尺的战车型,中央处理系统似乎无可避免地产生混乱而难看地呆站原地。辛命令队员展开第二波炮火的同时,向下发射的五七毫米炮弹毫不留情地射穿战车装甲较为单薄的炮塔顶部──棘手的战车型,打落到地面的几架就此清除乾净。再来是…… 「第四小队,跟我来。请战队长不死僵尸清除留在上面的『军团』。」 『……收到。』 『不准命令我,第四小队长Delta leader。』 以知觉同步进行的通讯不会被「军团」窃听,但战斗中按照规定仍然必须以识别代号呼号或个人代号进行联系。包括一律使用「管制一号」作为呼号的指挥管制官在内,要塞墙的内外都不会知道彼此的本名。 辛担任小队长的第四小队四架机体一面以钢索减速,一面降落到地上。第一、第二小队与第三、第五小队藏身于崩垮的粉尘之中,各自跳上被打断的高架桥前后路段,袭向其余的「军团」部队。 『──亡灵附身的怪物。』 混杂于这阵吵杂声之中,连接战队全体人员的知觉同步传出了某人唾弃的声音。 辛充耳不闻,让自机接近附近的一架近距猎兵型。那铁青色的慑人姿态,总算渐渐从坠落的冲击中振作起来。辛在准备转向他的敌机近距离前,故意让脚在泥泞地上滑倒,以横向滑行的方式绕到其侧面。接著是格斗手臂的重机枪扫射。轻量级的近距猎兵型攻击力强,但装甲防御力不如战车型来得硬。只是即使如此,还是不同于「破坏神」,用重机枪打不穿它的正面装甲。 辛侧眼一瞥颓然倒下的近距猎兵型,维持著疾走的速度冲向下一架近距猎兵型。坠落损伤对中央处理系统造成的混乱,再加上突袭对联手行动造成的混乱。
他们必须趁著敌军这样阵脚大乱的时候进攻,否则论性能或总数量都劣于敌军的「破坏神」别想打赢「军团」。而身为前锋的辛必须负责制造并维持这种破绽。 辛像是从正中央劈开幸存的近距猎兵型集团一般前进。不用看雷达萤幕就知道被他留在后方的小队队员们正在往四面散开,各自击毁一再遭到分割的「军团」部队。 右臂机枪耗尽子弹陷入沉默,紧接著,左臂也在全像视窗上显示同样警告。辛咂嘴的同时,将武装切换为后座力过强而难以用于近战的主炮五七毫米炮。投射装备怕的就是没子弹。「破坏神」机体重量较轻,使得机枪与主炮的装填弹数都受到限制。 考虑到战斗中耗尽弹药的情况,战队当然有无人补给机伴随,然而只搭载了低性能AI的那些机体无法介入这种混战的局面。 要是有近战白刃装备就好了。 在混战的空档,他深刻感觉到这一点。那种上一个时代的武器,早已因为在攻击距离与训练时间上严重落后而被热兵器淘汰。在射程长达数公里的战车炮主宰一切的现代战场上,使用那种装备无异于自杀行为。 即使如此,它们仍然有著一项热兵器所没有的优点。白刃装备没有耗尽子弹的问题,可以不断斩裂敌机的装甲,直到刀刃折断破碎为止。 要是能有那种装备,至少可以比现在打得更像样一点。 至于头顶上方的高架桥上,清除「军团」的过程似乎不太顺利。 可能是接到救援请求了,在较远地点前进的左翼「军团」警戒部队调转方向。这个动作被建筑物挡住,不会显示在雷达上。不过辛事前已经料到了几成。调头前进的路线上,有剩下的第六小队埋伏── 他注意到一件事。 配置在那里埋伏拦截的第六小队不在定位上。 他分散注意力倾听头顶上方的小队联系内容,确实听见其中夹杂著第六小队队员们的声音。
「不死僵尸,『军团』的别动部队调头了──还来得及从侧面打击。请将第六小队重新配置至……」 『我说过了不准命令我,第四小队长。这个战队的战队长是我,我的判断是应该优先击溃本队。再说──你这种亡灵附身的家伙说的话,我信不过。』 那种不屑的口气让辛皱起了眉头。这个战队长似乎因为比辛大两岁,极端排斥年纪比他小的辛提出的建议……不,辛之所以令他讨厌,恐怕不只是因为年龄差距…… 彷佛要证明辛猜得没错,战队长不耐烦地继续说道,口气满是轻视鄙弃。 『还有,不准再来跟我同步。你那声音太「刺耳」了,怪──』 说时迟那时快。 战队长的声音突兀地中断,知觉同步就此断绝。 半晌之后,彷佛金属板互相撞击般沉重坚硬的一二○毫米战车炮巨响回荡四下──初速每秒一千六百五十公尺,远快于音速的战车炮弹,炮声会比「弹著」来得慢。 这阵巨响…… 宣告作战瓦解的序曲开演。 要辛单骑跟战车型对打不是不可能,但若是完全得不到同袍掩护的真正单挑,就实在有点艰难。 辛面对他以遭到击毁而锚的同袍「破坏神」当成诱饵勉强把敌机引诱过来,从背后开炮炸毁的战车型残骸,不禁叹气。此时他已经下了座机,将血肉之躯暴露在依然弥漫著硝烟与粉尘的战场上。 敌军与同袍,都已经一架不剩。灭亡大国留下的无人战斗机器,与被人定义为无人机,不配称为人类的劣等种驾驶的兵器互相吞噬,死斗到最后徒留这座废墟都市。 又是除了自己,所有队员全数阵亡。 辛不记得剩下自己一个人之后,他又战斗了多久时间。令人厌烦地明白驻足不前只有死路一条的理智,没有分散大脑资源去产生那种无用的感伤。
总是要等到战斗结束才终于感到空虚。 他看看自己那架重机枪与战车炮都耗尽了子弹,能量残量也不太可靠的「破坏神」,轻轻摇了摇头。 就算提出忠告,也没人会听──没人愿意相信他说的话。 他也已经习惯被人骂为招来同袍之死与敌机、亡灵附身的死神。 从他从军到现在,隶属的所有战队全都以全体阵亡告终,除了他以外。不得不习惯。习惯同袍的死亡,习惯独自一人被下。 也习惯被人拿这些事情怪罪,受人畏惧与谴责。 明明应该早已习惯,今天不知为何却觉得特别疲倦。一种无法言喻的虚无感从脚边向上攀升,缠住全身上下。实际上并不存在却几乎把人压垮的某种重量让他呆站原地。 就算存活下来又能怎样?最后等著他的还是同一个战场上的死亡── 然而,他「现在还不能」死。他拖著沉重的脚步,准备回到待机状态的「破坏神」──…… 「……嗯?」 却发现一架「清道夫」颓然倒在稍远处瓦砾堆的另一边。 2 「清道夫」是搭载著各种弹匣与能源匣跟随战队,替战斗中的「破坏神」补充前述物资的补给用无人支援机。 辛也不知道它的制式名称叫什么。由于它会在储备物不足时从锚的「破坏神」身上剥取资源用于补充,战斗后则会到处翻找可回收利用的机体碎块或炮弹碎片,所有八六都称呼这种外形难看的运输机器为清道夫Scavenger。 原本以多架机体随行的它们似乎也在战斗之间全机遭到击毁,但对辛来说,幸运的是这架机体的背部运输货柜完好无损。要驾驶如今余弹数为零,能源匣残量也只勉强够回基地的「破坏神」,从交战区域深境回营,心里实在不太踏实。
虽说目前四下没有「军团」,但它们的脚程比「破坏神」快,一旦受到追击并开始交战,他的死期就到了。 本来已经做好心理准备像平常一样,不够的物资只能从同袍锚的「破坏神」身上补给,现在这样心情至少还轻松一点。 辛把自己的「破坏神」停在一旁,走下瓦砾小山,靠近那架「清道夫」。 这种初期型的「清道夫」是在战争爆发之后就投入战场,如今已经相当少见。它有著被战尘熏黑、有棱有角的本体,以及略呈浑圆的四条腿,是一架配备了两只起重吊臂与镜头式光学感应器,外形难看的无人机。它就像是垂死的猎犬蹲伏在瓦砾窄缝间,倾斜著陷入沉默。 看来是腿部附近中弹了。虽然除了背在背上的货柜,起重吊臂、内建的喷枪与切断锯等等似乎都没事,但这些全都得要「清道夫」本体还能动才能使用。 不过货柜的锁就只是个单纯的固定装置,要打开并不难。 看看它这熏黑的本体,辛暗自叹气。 「破坏神」的座舱罩也是,在第八十六区服役的共和国「无人机」开闭机构并未具备密码等电子锁功能,开闭杆一拉就开了。 像现在辛这样需要从锚的「清道夫」身上搬出物资时是很方便,但「军团」当中有著具备机械手臂的自走地雷与回收运输型等机种。他看过很多同袍在战斗中失去行动能力时碰上那些家伙,被撬开座舱罩把整个人拖出来。 八六对共和国来说是用完即丢的处理终端,大概是想都没想过要替机体追加什么保护功能。尽管共和国在人工智慧与机甲的开发上都暴露出技术水准的低落,但总不至于连电子锁都做不出来吧。 也许是战斗疲劳造成身体沉重僵硬,多少带来了影响,辛把比平常更没有顾忌的淡漠嘲讽推到意识的角落,伸手去抓货柜的开闭杆。靴子碰掉了脚边与小石头无异的瓦砾,喀啦喀啦地往下滚落。 开锁很容易。
问题反而在于打开之后。 在于如何把「清道夫」装载的物资搬出来。 即使是性能粗糙至极的拙劣机体,怎么说还是机甲──机动装甲兵器,需要的所有配备全都又大又重。就算是以战车炮而论火力太低的五七毫米炮弹,储存大量炮弹的弹匣也远超过一百公斤重。 对于还没开始长高、个头矮小的辛来说,这重量绝对不好搬,比他本身的体重足足重了一倍以上。 不过如果先把炮弹从弹匣里拿出来分散著搬,或许还搬得来。 ……这么辛苦只为了回营,迟早还不是得毫无意义地战死。 看透一切而莫名带刺的思维再次涌上心头,辛叹一口气,藉此勉强将它赶跑。 不知是从何时开始,无法消除的徒劳感与虚无感开始赖在脑海一隅不走。他是从不久之前所属的战队全体阵亡时意识到这点,但可能早在更久前,不知不觉间就有了这种念头。 再怎么战斗,再怎么独自存活下来,到最后也什么都得不到。 战斗与存活根本都没有意义,那何必还── 这时「清道夫」的圆形光学感应器眨眼似的闪烁了一下。 在不上不下的位置静止不动的起重吊臂忽然动了起来。前端的机械臂彷佛在确认动作般张开合起,沉重的「当啷」金属声响彻四下。 「哇……」 辛不禁抖动了一下,倒退一步──然而早已适应战场的身体仍然只发出了细微的低呼。 辛像是目睹死者复活般目不转睛地注视著它──毕竟就辛来看,它是架完全死透了的机体──看到两只起重吊臂从货柜里拉出弹匣,才勉强张口说话。
忠于程式设定的任务……换个说法就是不知变通的无人机,即使在自己严重损毁的状态下似乎依旧愿意执行补给任务,但这事先摆一边…… 「……你还活著?」 他感觉「清道夫」的光学感应器彷佛忽地看了他一眼。 辛无意识地伸出手,触碰它被熏黑的本体。 触碰那既无武装也无装甲,单薄的金属表面。 之所以忍不住问一架不可能有体温的拾荒机这种事情,大概是因为内心多少有点疲倦了吧。 「清道夫」不具有人格,共和国开发的人工智慧根本没达到能稳定进行自律战斗的水准,就是因为这样才会把八六当成替代零件扔进战场。所以辛就算说这些、问这些,对「清道夫」而言也不过就是普通的声控指示罢了。 即使如此,即使这种事情他很清楚…… 「战队还有你的同伴都已经不在了。这样,你还是要跟我一起回去吗……?」 尽管早就经历过不知多少次,但或许也是这样才让他不愿再度独自回营。萎靡不振的内心某处哀求著不愿放手。 3 「──这样啊。不过,这也没办法,我们八六就是注定如此。」 听到唯一活著回来的辛报告战队全体阵亡的消息,整备班长藤香.凯莎叹一口气。她有著青玉种纯血的金发与天空般的蓝瞳,纤细的妍丽容貌,与机油气味挥之不去的机库以及整备组员的连身工作服一点也不搭调。 她将快要垂散下来的头发往背后一撩,顺势转过头去,望向背后堆在机库角落的货柜。 货柜上画著曾经是她的祖国,如今只让她觉得a脏的共和国的五色旗。那代表了共和国事到如今竟然还恬不知耻地揭橥的自由、平等、博爱、正义与高尚的国家理念。 那些愚蠢的东西认真地以为八六不是人,所以歧视与迫害都不算违反伦理道德的残忍行径。
「虽然没赶上这次作战,那件装备已经通过申请了。听说初期生产的库存一件都没用到,我请他们包括备用在内多送一点过来,你到下个部队再用吧。」 高周波刀。 直到眼前这个小个头的沉默少年从使用手册中翻出来之前,连藤香都忘了有这个可以跟一二.七毫米重机枪替换的格斗手臂选配武装。 据说那种武装的威力极强,就连观测到的「军团」当中以最坚固装甲为傲,战斗重量高达一百吨的重战车型Dinosauria的装甲都能像水一样劈开。但再怎么说还是刀剑,是落伍过时的近战白刃装备,在有效射程长达数公里的重机枪与战车炮主宰一切的现代战场,想也知道不可能派上用场。 不管是以多大威力为傲的装备,打不中就不能破坏敌机。必须逼近敌机──钻过「军团」仗著数量优势展开的猛烈弹雨才能挥动的刀刃,不过是徒增机体重量罢了。 所以就藤香所知,实际上没有一个处理终端使用过它,接受申请的指挥管制官更是一副毛骨悚然的样子,连嘲笑的话都说不出来,甚至还一本正经地问他是不是终于发疯了。 藤香也劝阻过好几次,可是辛都那样苦苦哀求了,她没办法再说些什么。在战场上战斗的──将性命寄托在装备上的是处理终端,是辛自己,不能以藤香这个整备组员的个人判断扭曲他的想法。 只希望他的固执不是出于自暴自弃的情感就好。 她瞄一眼印象中自从分发过来后从来没正眼看过自己,此时同样低垂著的红眼,接著说: 「但是,请你千万不要乱来。你既然难得能存活到现在,就该尽力活得越久越好。在下一个部队也是,以后也是。」 「…………」 辛没说话。
比藤香小了足足十岁,以十岁出头的年龄来说情感淡薄得教人不忍的双眼依然低垂著,甚至没有回看稍微勉强挤出微笑的她一眼。 视线就这样一声不响地离开高周波刀的货柜,转往机库的另一个角落。 「……那个修得好吗?」 辛用乾哑的声音问道,视线对著严重损毁的旧款「清道夫」。 看到辛用自己的「破坏神」把腿部破损动弹不得的它牵引回来时,她吓了一跳。虽然他说战斗结束了,但怎么说也是从不知哪里有「军团」晃荡的交战区域深境返回基地。而他竟然还拖著完全只会碍事,根本没必要去保护的无人机「清道夫」回来。 脑袋里到底在想什么,才会做出这种疯狂的行为?只是藤香与整备组员们都觉得似乎能体会他的心情,没多说什么就是了。 「噢……」 藤香说到一半,耸耸肩。 换作平常,她会把修理「清道夫」摆到最后,不过今天反正也没有「破坏神」需要修理。 「看起来好像只有步行系统被打坏。既然核心组件没有损坏,很快就能修好了。对,大概就今天或明天吧。多亏你把它带回来……你做得很好。」 「…………」 对于藤香这种连她自己都觉得是硬掰的慰劳话,辛还是没有反应。 像是代替他回话般,在失去了大半「破坏神」,变得空荡荡的机库角落,好像无事可做而蹲伏著的「清道夫」不知为何发出了「哔」一声提示音。 前线基地的能源供应由人员从遥远共和国的要塞墙内进行远端操作,晚上会进行灯火管制。 这是为了避免成为「军团」的夜袭目标,也是为了不让栖息于战场的人形猪猡浪费供人类使用的宝贵能源。对共和国国民而言,八六是战线防卫用的消耗品。
他们认定打仗不需要的任何事物──纵然是休养、娱乐或嗜好品等维持士气不可或缺的事物──都不会提供给第八十六区。 在熄灯时刻的稍早之前,代替战死的战队长巡逻基地各处的藤香在已经替辛的「破坏神」与「清道夫」做好整备与修理,空无一人的机库停下脚步。 通常「清道夫」晚上会回到基地附设的自动工厂的待机区。正常来讲应该是这样,但「清道夫」的巨大身躯现在却还蹲伏在拉下铁卷门的机库一隅。 要这样做是它们的自由,藤香并不在意。「清道夫」终究是共和国制造来投入战场的兵器。她不可能知道内部有什么样的程式在运作,或是对什么事情做了何种判断,况且也不关她的事。反正八六只能对它们指示某种程度的作业顺序或范围,没有权限命令它们。 她之所以站住不动,是因为在它的旁边……她看到辛简直像是依偎著熏黑的巨大机身一样入眠。 她明明有告诉整备组员们让他早点去休息。 一看,辛似乎从自己在队舍的个人房间床上把单薄毛毯拿过来裹在身上,看来其实有回房间一趟。那为何还特地回到机库这种完全不适合用来休息的地方…… 她伸手过去想叫醒辛,却想到了一件事情而咬住嘴唇。 队舍的个人房间。 他是不想独自待在昨天还在的那些人如今已然远去,周围全是空房间的空虚队舍。 不想回到那个逼迫他明白自己以外的所有人全都已经死去的地方。 才会跑来这种夜里一定没人,没人才是常态的机库。 又或者是…… 在本来不属于待机位置的黑暗中,「清道夫」将系统效能降到待机模式悄然蹲伏,孤独的少年兵依偎著它不具体温的巨大身躯入眠。 无意间,她觉得那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寂寞的小孩,把跟著自己的小野狗捡了回来一样。
4 纵然共和国把八六当成用完即丢的兵器零件,也不至于对只有一架「破坏神」的战队发出迎击命令。 因此在战队进行整编或转调之前的短暂时日,身为那唯一一架「破坏神」处理终端的辛就变得无事可做。 刚开始的几天,整备组员心想有备无患,还能趁有空的时候教他「破坏神」简单的修理与整备方式。但是自从新的一批「破坏神」比处理终端先送达基地后,他们就得把全副心力用来替这些机体做最终调整。它们对处理终端来说是寄托自己性命的搭档,整备组员都明白这点,所以不会因为处理终端还没报到就混水摸鱼。 虽然藤香要他当成放假休息几天,但整天无所事事也实在让人心情郁闷。辛决定转换一下心情,于是前往有点距离的共和国军昔日基地走走当作散步。 自从正规军在「军团」战争初期惨败并全军覆没,人员撤离到八十五区避难后,这座基地如今成了草木自由生长的一片天地。辛从忘记了人类喂食的饲料,也忘记要害怕人类而大摇大摆地到处走动的鸡旁边经过,穿过似乎是被这个战区以前的处理终端砸坏的闸门,走进混凝土建造的基地建筑。 他像是追在吱吱叫著逃走的老鼠后面,走在多次出入而已经记住路线的宽敞走廊上。 目的是设法弄到一些人员弃守之后留下的长期保存食品或轻兵器弹药……八六本来被禁止持有的手枪或突击步枪,其实也是来自这些弃守的军事基地废墟。完全无心尽忠职守的共和国军人们从来不做检查,所以对这种明显的违规行为毫无认知。 他在一间仓库里,从经过几年战争而少了许多的成堆储备品当中找到想要的整箱手枪子弹,把它拖出来。 这时传来铿啷一声,在背后的仓库入口附近轰然响起沉重的──伴随著恐怕不下十吨的重量具有的存在感,具金属质感的脚步声。
「……!」 他倒抽一口气,转过头去。 从来没有发生过这种事──竟然在不知不觉间被「军团」靠近,还被取得了背后位置! 他下意识地让挂在肩膀上的突击步枪肩带滑落,握住枪把,一边装填第一发子弹一边转向背后的敌机── 动作做到一半,他就想到了。 「军团」不会发出脚步声。 它们的高性能驱动器与避震装置,使得就连战斗重量超过一百吨的重战车型都只会发出骨头摩擦般的细微声响。 换言之,在他背后的是──…… 转身一看,站在那里的果不其然…… 「哔。」 是本体老旧熏黑的旧型「清道夫」。 「…………」 一阵笨到极点又尴尬的沉默落在除了一人一机之外没有别人,遭人弃置的仓库里。 辛与圆形光学感应器大眼瞪小眼,不知该做何反应,呆站原地。 不知道要怎么形容,紧张感一下子全没了。 然后他呼出一大口气。 「是你啊。」 是他在上次战斗中找到,带回基地的「清道夫」。 看它铿啷铿啷地发出吵死人的脚步声走过来,辛虽知道得不到回答,还是说了: 「今天没有要出动,没人命令你随同上战场吧。你这是在干嘛?」 「哔!」 「清道夫」不具语音输出功能,但这种电子音效似乎就是它个人(?)的回答方式。看来是无视回收资源的任务,跟著他过来了。 光学感应器东张西望,用明明不具生命却莫名讨喜的动作环顾仓库,接著视线停在辛举起突击步枪时弄掉的手枪弹药箱上。 起重吊臂飞快地伸过来。
连超过一百公斤重的五七毫米炮弹弹匣都能轻松搬运的吊臂捡起了弹药箱。它们的职责是在战场上翻找可回收利用的锚机体或炮弹碎片,带回基地的自动工厂。辛本来想阻止它,但手伸到一半时想到一种可能,回看它的巨大身躯。 看来…… 它似乎是打算帮辛拿东西。 「哔!」 看到它用莫名干劲十足的态度喜孜孜地把弹药箱收进货柜里,幽默逗趣的一连串动作…… 「……呵。」 辛一回神才发现自己不禁笑了出来。 他当著迅速转回来看自己的光学感应器面前,晃动著肩膀嗤嗤地笑了。 他顺从无法压抑地涌起的笑意,一边心想: 不知道有多久没笑了。 不记得了,想也想不起来。因为长久以来……都没发生过什么能让他欢笑的事。 辛放声大笑,一边感觉眼睛深处有种被触动的热度──但另一种情感让他仍然流不出半滴眼泪,而他假装没发现。 他轻拍了一下像忠诚的猎犬般默默回望他的──抱歉必须一再重申,因为没有语音输出功能,当然只能如此──「清道夫」表面粗糙的烤漆,就像对待一只狗或一匹马那样。 「你愿意帮忙的话,我还有很多东西想带走。麻烦你陪我一下。」 「哔!」 明明不具任何情感,「清道夫」却显得有些开心地点点头──用看起来像是那样的动作让本体上下移动。 看到它这种反应,辛的嘴角不知不觉间又上扬了。 除了手枪与突击步枪的弹药和零件,还有生活用品与利于保存的储备粮食。 辛把分量多到瘦小的自己实在拿不动的各类物资堆进奇特的「清道夫」货柜里,配合脚程较慢的它,让「破坏神」稍稍放慢速度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