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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回 择东床珠还合浦 开玳阁璧重连城
春风春水浴鸳鸯,描就鸳鸯帖绣裳。
玳阁迎风开绮宴,灯花映月绽银缸。
事美儿女情偏重,笔涉风流语颇长,
自此不夸张与阮,一番新语寄闻郎。
话说方公带了二位小姐,同进京来。方公起旱,不则一日,到了京中。且说闻生因柳丝说明,又有家书来,自己懊悔上了此疏,晓得方公怪他,终日打听他几时到京。一日听见方公到了,自己要去请罪,又不好竟去。此时富子周已补工部在京,就来与他商量。富子周道:“此老生性极执拗的,年兄出疏参他,此老自然大怒。但他令爱既已过门,也未必翻悔。让小弟先去见他,说代年兄请罪,看他如何。”闻生大喜道:“如此极感!就求年兄一行。”富子周立刻打轿,来拜方公。
方公见富子周来拜,即忙出见,彼此叙了些寒温。富子周便道:“敝友闻相如向日蒙老年伯孙阳之顾,欲纳之东床,如今毕竟成了初愿,可见乐广、卫-,世不多得。敝友久在京师,不知老年伯有朱陈之订,被胡同谗言构衅,遂获罪于年伯。如今自怨自艾,即欲来请罪,又不敢直前,特托小侄先来辩明,然后亲来负荆,望老年伯谅而赦之。”方公道:“闻兄大才新贵,立朝敢言。似老夫辈居官不职,获罪朝廷,闻兄说得极当。只是小女之事,前日闻兄疏内说幼年聘定胡氏,若果系幼年所聘,只不当又议小女;若非元聘,则不当欺朝廷。置小女于何地?此系人轮君父之间,学生也不得不上一个小疏,不然,闻兄又好说学生置奸邪于不问了。”富子周见方公说出这番话,便道:“此疏断使不得!敝友实被胡同所误,罪有可原。老年伯翁婿之间,还求宽宥。”方公道:“年丈不知,闻兄将学生极力诋丑,他既已奉旨要了胡氏,难道教小女去为他妾媵不成?上一小疏,听皇上处分可也。”富子周道:“以东床而参岳丈,老年伯自不得不恼,然在敝友亦有委曲。老年伯在吴门订姻,敝友又在京与胡敬翁订姻,彼此不知,后来胡同构衅,说老年伯与厉科尊害其表妹。敝友一时不察,遂获罪泰山,实系不知之罪,与贾有道之事相同,还求老年伯原谅。”方公道:“这便是了。只是老夫虽不肖,也□若绣衣。止此一女,生平舐犊之爱,择婿十年。如今他胡氏既称元聘,又奉过圣旨,自然不肯作偏,难道叫小女去作妾?不唯老夫不堪,想亦年丈所不忍闻也。”富子周无言可答,但道:“老年伯所论皆系至情,但一出疏,则敝友大是不便,或再婉商一万全之法。”方公道:“既是年丈见教,学生再缓一二日。”
富子周别了方公,就来见闻生,把方公的话细细说了。闻生道:“此事奈何?”富子周道:“叫小弟看起来,这婚姻之事,大约未必了。只是他不要出疏方好。”二人相对没法。正在躇蹰,只见接小姐的家人回来说道:“小的不曾到京,小姐就同方小姐进京来了。”闻生大惊失色,向富子周道:“此老说要出疏,不肯把女儿与我,倒也罢了。如今倒将舍妹藏在家中,如何是好?”想了一会道:“有了。前日据小妾说,他在山左私行,扮作卜士,遇一胡郎,后来所以要与家母舅定亲,实小弟鬼名,遇的就是小弟。我如今仍扮做胡朋去见他,看他声口如何,我随机应变如何?”富子周道:“此计虽好,只怕后来水落石出,越发道欺他了。”闻生道:“他如今将表妹藏在家中,分明有拿鹅头之意。我想表妹肯与方小姐同行,必竟他二人都将心事说明,有意同归的了。我自去探他一探。”就还扮作书生,写了一个帖子,竟来拜方公。
方公正在里面对小姐说富子周的话,只见家人传进帖子,方公接来一看,上面写道:“眷社晚生胡朋顿首拜。”方公看了,吃一大惊,向家人道:“那个胡朋他为何又来见我?”家人道:“不是前日的那个胡朋,又是一个。他口中说‘我是真胡朋’,要见老爷。”方公出来相见,立在厅上去远望,见闻生进来,正是饭店中见的风流少年。不觉大喜,便道:“胡兄一别,为何直至今日方来相会?”闻生假意把方公看了一看,失惊道:“不晓得通源先生就是老先生,晚生有眼不识,如在梦中。”方公大喜,相对坐下:方公道:“去年相会,学生因在官私行,不便说出姓名,后来即向胡敬庵处奉访,那时仁兄却在何处?敬庵坚执以为子虚,又被胡同奸贼所卖。”闻生道:“晚生与老先生别后,即游学京师,所以家叔回了。后来回见家叔,知老先生有些高义,知己之感,终身铭佩!今日特来进谒。”方公道:“胡兄不知,被胡同所卖之后,学生即到吴门奉访,皆说不知。彼时王楚兰辈与闻相如作筏,学生因不知仁兄踪迹,就许了闻生。不意此生十分狂放,皇上特援拔,将他授了翰林。他不唯不愿婚姻,且将学生参了一疏,又上一本,假称胡敬庵之女是他元聘,竟奉旨成了亲。难道小女去与他作妾?这婚姻自然不成。学生少不得出一疏,将此事直陈与皇上,听皇上裁处!小女另议时,欲复学生前愿,与贤兄重订姻盟。”闻生道:“逆旅相遇,蒙老先生知己之感,又许婚姻,使晚生更感。但闻相如与晚生垂髫至好,近日又系妹丈,若老先生绝其好而进晚生,已为不便,何况出疏参论。虽彼自作之孽,在晚生亲情友谊似乎不便。况相如近颇深悔!其获罪于老先生,一则不知;二则为奸人所卖。相如曾细细与晚生言过,还求老先生仍其旧好,则晚生辈皆沐老先生之恩矣!”方公道:“贤兄所说,足见友谊。然无论闻兄知与不知,为奸人所卖,总是他既娶了令妹,学生只此一女,不忍使之作妾。”闻生见方公声口,料是不妥,便道:“既然如此,老先生万万不可出疏,容晚生与相如细商复命。”就作别起身。
方公进来与小姐说:“前日那个真胡朋又来了。他说一向游学在外,所以被胡同冒名,如今仍在胡敬庵处。闻家畜生,如此一番,你再无归他之理。我要出疏,将此事直陈与皇上,将你另议婚姻,仍复与胡郎。”小姐沉吟一会,说道:“孩儿闻得妇人从一而终。孩儿虽不曾与闻郎成亲,然已过门数月,若再另议,恐与妇道不便。”方公道:“好没志气!难道你甘心去作妾?”小姐道:“作妾虽是不甘,然胡家姑娘愿做妹子,说我事不成,他誓不独归闻郎。况爹爹主持世教,为朝廷大臣,轮纪所关,岂可孟浪?”方公道:“你虽在他家,又不曾受他之聘,他另娶胡氏,是彼背盟,非我们之过。况又参了我,岂有再归之理!”小姐不敢再辩,归到房中,就来见胡小姐,备说此事。胡小姐大惊道:“我爹爹何曾有侄儿叫做胡朋,莫非又是假冒的?”方小姐道:“爹爹说正是此人。”胡小姐道:“又来奇了。他说我是他妹子,我何曾有此哥哥!等他来时,让我叫邬妈去问他。”
隔了一时,只见外面说:“胡相公又来了。”方公连忙出来相见,小姐就叫邬妈去瞧。方公相见坐下,便向闻生道:“兄去问过闻生么?”闻生道:“别过老先生,即去见敝友。敝友自知罪,老先生盛怒之下,也不敢复有门墙之想,情愿让与晚生。但晚生亦有一种苦情:老先生高谊断不敢辞,只是晚生亦有不得已处。亦曾聘过一女,虽未成亲,而断不能,却不识老先生何以教之?”方公道:“兄又聘过何人?”闻生道:“向在患难之时,当面议定者。”方公沉吟一会,道:“二女同居,娥皇、女英之事,古人亦有。因闻兄如此欺学生,所以老夫翻然不愿。贤兄今日先肯说明,足见贤兄之忠厚了。学生砼砼之性,老而愈坚,愿与监兄两存,老夫却也无悔。”闻生就打恭道:“老先生如此恩德,生死铭佩。但无媒妁奈何?”方公道:“你我当面议定,何必媒妁!昔日一课一诗即是媒了,可见婚姻自有定数。贤兄择一日,随分行些礼来,寸丝为定,就到老夫敝寓毕姻。”因留闻生小酌。
却说邬妈出来偷瞧了一会,回二位小姐道:“并不见甚胡相公。只见大相公在厅上与方老爷说话。”小姐大惊道:“怎么就是他!其中必有缘故,看他如何。”
闻生饮了一会,告谢起身。方公就进来与小姐说知。小姐沉吟不答,来与胡小姐商量,胡小姐道:“既是胡朋,就是哥哥,你爹爹又许了他,正中了我们之计了。你不必强他。”二人暗喜。
且说闻生回来,对胡公说了,择日下过礼来,择了一个吉日做亲。闻生恐怕败露,将日子选得早些。胡公来拜方古庵,此时已做亲家,彼此尽释旧怨。要把胡小姐接回,方小姐不肯,说道:“闻郎做亲之日已近,妹妹同我去罢。”小姐应允,出来见了胡公,彼此暗暗说明缘故。胡公道:“既然如此,你同那日回来亦可。”因笑道:“为人太执,反受人欺瞒至此。”
闻生星夜就把闻公夫妇也接了进京,寻了一所大房子,一样两间。喜日将近,邬妈、柳丝先来铺设得十分齐整。到了那日,闻生大红圆领、乌纱皂靴,在家等候方公送方小姐过来。胡公也是一乘彩轿去接茜芸小姐。一路鼓乐喧天,二位小姐一同进门,打扮得天仙一般。闻生出来,同拜花烛,方小姐居左、胡小姐居右。方公见了大惊,连忙来问。当不得吹打得如雷一般,叫嚷也叫嚷不应。直等拜完了花烛,闻生走到方公面前,双膝跪下说道:“小婿之罪,擢发难数。有一番苦衷真情,此时不敢隐讳,只得直陈。”方公一把扶起道:“你有何罪?只是令妹何以同拜花烛?”闻生道:“前日言过,因患难之中言定,断不能却者。”方公道:“岂有此理!你们是亲兄妹,怎么说患难之中定者?”闻生道:“此乃舍表妹,而非亲妹也。”方公道:“这又奇了。此位小姐非敬翁所出么?况且令妹已许闻兄,何以又与兄同拜花烛?”闻生又跪下道:“小婿得罪,不是胡朋,正是闻友。”方公大惊道:“怎么说兄就是闻友?”闻生道:“小婿彼时在山左,有不得已处,权称家母舅之侄,因店主人一语道出,所以推辞以对岳丈。后来又入都乡试,家母舅不知小婿假名,所以坚词以复,被胡同冒认。及至小婿托富子周奉求,又说令爱已许人矣。小婿不得已,在京师与家母舅相订。不知岳父在家,又与老父有约,令爱已在寒舍。后来狱中晤胡同,说令爱另定富豪,而舍表妹之选皆岳丈之故。小婿一时不察,遂尔获罪。前日尊婢柳丝说知,小婿如在梦中方觉。先托富子周代陈,因见岳父盛怒之下,所以又作胡朋,欲藉旧日之知,以释今日之罪,今特请罪阶前,唯岳父原而赦之。”方公听了这些话,倒大笑起来说:“原来有这些缘故!可见老夫素所爱慕者,即兄一人。”就向富子周与胡公、闻公道:“此事颠颠倒倒,将来倒成一段佳话矣!”闻公也来请罪,就一边相邀上席,一边送新人进房。
柳丝出来拜见二位小姐。外边是闻公陪着方古庵、胡敬庵、富子周、沈刑部一班官员吃酒。闻生与二位小姐同到房中饮合卺,他偷眼将方小姐一看,果然十分美貌,与胡小姐真如姊妹二人,心中大喜。方小姐年长,当晚在方小姐房里成了亲,郎才女貌,十分得意。
次日,往方家谢亲。晚上,到胡小姐房中,叙离别的话。闻生又把上本请出柳丝的缘故说了,二人大笑。闻生因笑道:“几年干夫妻,今晚接真了。”胡小姐微微而笑,二人上床,他两人终日见面的,比方小姐更加亲爱。到了三朝,又摆酒请两位岳丈并众官员。到半席之时,又说起贾有道涂诗并胡同冒认之事,大家大笑。
过了几日,闻生对二位小姐道:“我的功名姻缘都亏了醉雅雅。”又把做琵琶词、雅雅说皇亲之事也说了一遍,便道:“我做的琵琶词,他弹得最精,叫他来弹与二位夫人听。”就差人去请,回来说道:“半月前从了一个贡生回下路去了。”闻生叹惜道:“我甚亏他,未曾报得。”心中默然。闻生十分好待邬妈。
过了几时,又值乡试之期,王楚兰中了来拜,闻生出去见了。进来对方小姐道:“有一件快事报与你知。适才王楚兰中了来拜,说起贾有道之事。原来当初他骗了缪成一百两银子,所以设此奸计。如今缪成因亲事不妥,问他追还原物,将他告在吴县,打了二十板子。你道畅快不畅快,可见天理不爽!”胡小姐道:“姐姐的仇人都现报了。只有厉兵科这厮害了我,此恨未消。”闻生笑道:“他是你的仇人,是柳丝的功臣,将功折罪罢了。”二位小姐一齐大笑。方小姐道:“如今那个胡同怎么样了?”闻生道:“他被沈老师夹了两夹棍,如今回籍去了,都是他谗言构衅,以至我参了令尊,费这许多周折。”三人如鱼似水,十分得意,不消说得。
胡公自这一番之后,无意做官,在苏州住了。方公补了京畿道,做到工部尚书,因不事权贵,后来就告病回来了。闻生做了几年官,因闻公夫妇思想家乡,他就告病回去,同二位夫人一齐归家。富子周也升了知府。回到家中,闻生置酒请旧社诸子游虎丘,王楚兰、杜伯子、方石生一同在坐。大家说起那年游虎丘遇着方公的话,富子周道:“都是相如有病不来,所以如此成了一段风流佳话。”大家称羡不已。
过了年余,闻生又起用进京,直作到礼部侍郎。闻公夫妇因见儿子兴头,在京快活终身。闻生二位夫人各生一子,后来都登科甲。闻生与二位夫人、与柳丝都齐眉到老。岂非千古的一段联珠佳话!
诗曰:
姻缘凭月老,颠倒见风流,
不是求凰躁,无须叹白头。
有诗一首,单道闻生的好处:
蜀中司马擅雕龙,漫道文君指下逢。
今日风流词赋客,才名不输旧临邛。
又诗一首单道方小姐好处:
水面新舒并蒂花,芳姿灼灼映朱霞。
岂嫌当日吴宫女,何事轻身到若耶?
又诗一首单道胡小姐好处:
凤凰元来自有群,怜才羞道卓文君。
第01回 太平世才星降瑞 圣明朝白燕呈祥
天赋人以性,虽贤愚不一,而忠孝节义莫不皆备,独才情则有得有不得焉。故一品一行,随人可立;而绣虎雕龙,千秋无几。试凭吊之,不骄不吝,梦想所难者尚已降。而建安八斗,便矫一时;天宝百篇,遂空四海。鹦鹉贾杀身之祸,黄鹤高捶碎之名。晋代一辞,大苏两赋。类而推之,指而屈之,虽文彩间生,风流不绝,然求其如布帛菽粟之满天下,则何有焉?此其悲在生才之难,犹可委诸天地。独是天地既生是人矣,而是人又笃志诗书,精心翰墨,不负天地所生矣,则吐辞宜为世惜,下笔当使人怜。纵福薄时屯,不能羽仪廊庙,为麟为凤,亦可诗酒江湖,为花为柳。奈何青云未附,彩笔并白头低垂;狗监不逢,《上林》与《长杨》高搁。即万言倚马,止可覆瓿;《道德》五千,惟堪糊壁。求乘时显达刮一目之青,邀先进名流垂片言之誉,此必不可得之数也。致使岩谷幽花,自开自落;贫穷高士,独往独来。揆之天地生才之意,古今爱才之心,岂不悖哉!此其悲则将谁咎?故人而无才,日于衣冠醉饱中-生瞎死则已耳。若夫两眼浮六合之间,一心在千秋之上;落笔时惊风雨,开口秀夺山川,每当春花秋月之时,不禁淋漓感慨,此其才为何如?徒以贫而在下,无一人知己之怜。不幸憔悴以死,抱九原埋没之痛,岂不悲哉!
余虽非其人,亦尝窃执雕虫之役矣。顾时命不轮,即间掷金声,时裁五色,而过者若罔闻罔见。淹忽老矣!欲人致其身而既不能,欲自身短其气而又不忍。计无所之,不得已而借乌有先生以发泄其黄梁事业。有时色香援引,儿女相怜;有时针芥关投,友朋爱敬;有时影动龙蛇,而大臣变色;有时气冲牛斗,而天子改容。凡纸上之可喜可惊,皆胸中之欲歌欲哭。吾思人纵好忌,或不与淡墨为仇;世多慕名,往往于空言乐道。矧此书白而不玄,上可佐邹衍之谈天,下可补东坡之说鬼,中亦不妨与玄皇之梨园杂奏。岂必俟之后世,将见一出而天下皆子云矣!天下皆子云,则著书不愧子云可知。若然,则天地生才之意,与古今爱才之心,不少慰乎?嗟,嗟!虽不如忠孝节义之赫烈人心,而所受于天之性情,亦云有所致矣。
时顺治戊戌立秋月,天花藏主人题于素政堂——
第01回太平世才星降瑞圣明朝白燕呈祥
诗曰:
富贵千年接踵来,古今能有几多才。
灵通天地方遗种,秀夺山川始结胎。
两两雕龙诚贵也,双双咏雪更奇哉。
人生不识其中味,锦绣衣冠土与灰。
又曰:
道德虽然立大名,风流行乐要才情。
花看潘岳花方艳,酒醉青莲酒始灵。
彩笔不妨为世忌,香奁最喜使人惊。
不然秋月春花夜,草木虫鱼负此生。
话说先朝隆盛之时,天子有道,四海升平,文武忠良,万民乐业,是时建都幽燕,雄据九边,控临天下,时和年丰,百物咸有。长安城中,九门八逵,六街三市,有三十六条花柳巷,七十二座管弦楼,衣冠辐辏,车马喧阗,人人击壤而歌,处处笙萧而乐。真个有雍熙之化,於变之风!有诗单道其盛:
九重春色满垂裳,秋尽边关总不妨。
四境时闻歌帝力,不知何处是虞唐。
一日,天子驾临早朝,文武百官济济锵锵尽来朝贺。真个金阙晓钟,玉阶仙仗,十分隆盛。百官山呼拜舞已毕,各各就班鹄立。早有殿头官喝道:“有事者奏闻!”喝声未绝,只见班部中闪出一官,乌纱象简,趋跪丹墀,口称:“钦天监正堂官汤勤有事奏闻。”天子传问:“何事?”汤勤奏道:“臣夜观乾象,见祥云瑞霭,拱护紫微,喜曜吉星,照临黄道,主天子圣明,朝廷有道,天下享太平之福。臣不胜庆幸,谨奏闻陛下,乞敕礼部,诏天下庆贺,以扬皇朝一代雍熙雅化。臣又见文昌六星,光彩倍常,主有翰苑鸿儒,丕显文明之治。此在朝在外,济济者皆足以应之,不足为奇也。最可奇者,奎璧流光,散满天下,主海内当生不世奇才,为麟为凤,隐伏山林幽秘之地,恐非正途网罗所能尽得。乞敕礼部会议,遣使分行天下搜求,以为黼黻皇猷之助。”天子闻奏,龙颜大悦,因宣御旨道:“天象吉祥,乃天下万民之福,朕菲躬凉德,获安民士,实云幸致,何足当太平有道之庆?不准诏贺。海内既遍生奇才,已上征于天象,谅不虚应;且才为国宝,岂可使隐伏幽秘之地?着礼部官议行搜求。”
圣旨一宣,早有礼部尚书出班奏道:“陛下圣明有象,理宜诏贺,万岁谦抑不准,愈见圣德之大。然风化关一时气运,岂可抑而不彰?纵仰体圣心,不诏天下庆贺,凡在京大小官员,俱宜具表称贺,以阐扬圣化,为万世瞻仰。天下既遍生奇才,隐伏在下,遣使搜求,以明陛下爱才至意,礼亦宜然;但本朝祖宗立法,皆于制科取士,若征召前来,自应优叙;征召若优,则制科无色,恐失祖宗立制本意。以臣愚见,莫若加敕各直省督学臣,令其严责府县官,凡遇科岁大比试期,必须于报名正额之外,加意搜求隐逸真才,以应科目。督学、府县官即以得才失才为升降。如此,则是寓搜求于制科,又不失才,又不碍制,庶为两便。伏乞皇上裁察。”天子闻奏大喜,道:“卿议甚善,俱依议行。”礼部官得旨,率百官俱称万岁。朝毕,天子退入,百官散出。
此时天下果然多才,文章名公,有王、唐、瞿、薛四大家之名;词赋巨卿,有前七才子、后七才子之号。一时诗酒才名高于北斗,相知意气倾于天下。人人争岛瘦郊寒,个人矜白仙贺鬼。元、白风流,不一而足;鲍、瘐俊逸,屈指有人。《白雪》登历下之坛,四部执龠州之耳。师生传欧、苏之座,朋友同李、郭之舟。真可谓一时之盛。
这一日,礼部传出旨意,在京大小官员,皆具表次第庆贺。这表章无非是称功颂德,没甚大关系,便各各逞才,极其精工富丽。天子亲御便殿,细细观览,见皆是绝妙之词、惊人之句,圣情大悦,因想道:“满朝才臣如此,前日钦天监奏文昌光亮,信不虚也。百官既具表称贺,朕当赐宴答之,以表一时君臣交泰之盛。”遂传旨,于三月十二日,命百官齐集端门赐宴。旨意一下,百官皆欢欣鼓舞,感激圣恩。
到了临期,真个是国正天心顺。这一日恰值天清气爽,日暖风和,百花齐放。天子驾御端门,端门阶下摆列着许多御宴。百官朝见过,惟留阁臣数人御前侍宴,其余官员,俱照衙门大小,鳞次般列坐两旁阶下。每一座各置御苑名花一瓶,以为春瑞。旨意一下,百官叩头谢恩,各各就座而饮。一霎时,御乐作龙凤之鸣,玉食献山海之异。真是皇家富贵,不比等闲。但见:
国运昌明,捧一人于日月天中;皇恩浩荡,会千官于芙蓉阙下。春满建章,百啭流莺聒耳;晴薰赤羽,九重春色醉人。食出上方,有的是龙之肝、风之髓,豹之胎、猩之唇、驼之峰、熊之掌、之炙、鲤之尾、山之珍、海之错,说不尽八珍滋味;乐共内院,奏的是黄帝之《咸池》、颛顼之《六茎》、帝舆句《五英》,尧之《大章》、舜之《萧韶》、禹之《大夏》、殷之《大-》、周之《大武》,听不穷九奏声音。班联中,衣裳灿目,只见仙鹤服、锦鸡服、孔雀服、云雁服、白鹇服、鹭鸶服、——服、鹌鹑服、练鹊服、黄鹂服、济济锵锵,或前或后;阶墀下,弁冕疑星,只见进贤冠,獬豸冠、-(义鸟)冠、蝉翅冠、鹊尾冠、铁柱冠、金颜冠、却非冠、交让冠、悚悚惶惶,或退或趋。奉温纶于咫尺,尽睹天颜有喜;感湛露之均-,咸知帝德无私。传宣锡命,《彤弓》明中心之贶;匐伏进规,《天保》颂醉饮之恩。誓竭媚兹将顺。然君曰俞,臣曰-,人惭献谄,愿言不醉无归。然左有监,右有史,谁敢失仪?君尽臣欢,尊本朝故事,敕赐赋醉学士之歌;臣感君恩,择前代良谟,慷慨进疏夷狄之戒。真可谓明良际遇,鼓钟笙瑟,称一日风云龙虎之觞;天地泰交,日月同陵,上万年悠久无疆之寿。
君臣们饮够多时,阁臣见乐奏三阕,酒行九献,恐群臣醉后失仪,因离席率领群臣跪奏道:“臣等蒙圣恩赐宴,亦已仅卜其昼,醉饱皇仁。今恐叨饮过量,醉后失仪,有伤国体,谨率群臣辞谢。”天子先传旨:“平身”,然后亲说道:“朕凉薄之躬,上承大统,日忧废堕,赖众先生与诸卿辅弼之功。今幸海内初安深感祖宗庇佑,上天生成。前钦天监臣奏象纬吉昌,归功于朕,朕惧不敢当。众卿不谅,复表扬称颂,朕实无德以当此,益深戒惧。然君臣同德同心,于兹可见。因卜兹春昼,与诸卿痛饮,以识一时明良雅意。此乃略去礼法而叙情义之举。虽不敢蹈前人夜饮荒滢,然春昼甚长,尚可同乐;务期尽欢,纵有微愆,所不计也。”阁臣奏道:“圣恩汪洋如此,真不独君臣,直如父子矣!臣等顶踵尽捐,何能报效?敢不领旨。”天子又道:“朕见太祖高皇帝每宴群臣,必有诗歌鸣盛。前钦天监臣奏文昌光亮,主有翰苑鸿儒为文明之助,昨见诸臣贺表,句工字栉,多有奇才,真可称一时之盛!今当此春昼,(艹止自己八夂)龙并集,亦当有词赋示后,今日之盛,方不泯灭无传。”阁臣奏道:“唐虞赓歌,禹稷拜扬,自古圣帝良臣,类多如此。圣谕即文明之首,当传谕群臣,或颂,或箴,或诗,或赋,以少增巍焕之光。”天子闻奏甚喜。
正谈论间,忽有一双白燕从半空中直飞至御前,或左或右,乍上乍下,其轻盈翩跹之态,宛如舞女盘旋,十分可爱。天子伫目视之,不觉圣情大悦,因问道:“凡禽鸟皆贵白者,以为异种,此何说也?”阁臣奏道:“臣等学术短浅,不能深明其故。以愚陋揣之,或亦孔子所称‘绘事后素’之意。”天子点首嘉叹,因复问道:“白燕在古人亦曾有相传之佳题咏否?”阁臣奏道:“臣等待罪中书,政务倥偬,词赋篇章,实久荒疏,不复记忆。乞宣谕翰林诸臣,当有知者。”天子未及开言,早有翰林院侍读学士谢谦出班跪奏道:“白燕在汉唐未必无作,但无佳者流传,故臣等俱未及见。惟本朝国初时大本七言律诗一首,摹写工巧,脍炙一时,称为名作。后袁凯爱慕之,又病其形容太实,亦作七言律诗一首和之,但虚摹其神情,亦为当时所称,甚之有以为过于时作者。此虽嗜好不同,然二诗实相伯仲。白燕自有此二诗以立其极,故至今不闻更有作者。”天子问道:“此二诗卿家记得否?”谢谦奏道:“臣记得。”天子道:“卿既记得,可录呈朕览。”遂命近臣给与笔札。谢谦领旨,因退归原席,细将二诗录出,呈与圣览。近臣接了,置于龙案之上。天子展开一看,只见时大本一诗道:
春色年年带雪归,海棠庭院月争辉。
珠帘十二中间卷,玉剪一双高下飞。
天下公侯夸紫颔,国中俦侣尚乌衣。
江湖多少闲鸥鹭,宜与同盟伴钓矶。
袁凯一首道:
故国飘零事已非,旧时王谢见应稀。
月明汉水初无影,雪满梁园尚未归。
柳絮池塘香入梦,梨花庭院冷侵衣。
赵家姊妹多相妒,莫遣昭阳殿里飞。
天子细将二诗玩味,因赞叹道:“果然名不虚传!时作实中领趣,袁作虚处传神,二诗实不相上下。终是先朝臣子,有如此才美。”又赏鉴了半晌,复问道:“尔在廷诸臣,亦俱擅丈坛之望,如有再赋《白燕》诗一首,可与时、袁并驱中原,则朕当有不次之赏。”众臣闻命,彼此相顾,不敢奏对。天子见众臣默然,殊觉不悦,因又说道:“众臣济济多士,无一人敢于应诏,岂薄朕不足言诗那,抑亦古今人才真不相及耶?”翰林官不得已,只得上前奏道:“《白燕》诗,众臣既珥笔事主,岂不能作?又蒙圣谕,安敢不作?但因有时、袁二作在前,已曲尽白燕之妙,即极力形容,恐不能有加其上,故诸臣逡巡不敢应诺。昔唐臣崔颢曾题诗黄鹤楼上,李白见而服之,遂不复作。诸臣亦是此意,望皇上谅而赦之。若过加以轻薄之罪,则臣等俱万死。”天子又道:“卿所奏甚明,朕非不谅,但以今日明良际会一堂,夔龙在望,英俊盈庭,亦可谓千载奇逢。而《白燕》一诗,相顾不能应诏,殊令文明减色,非苛求于众卿。”
翰林官正欲再奏,只见阁臣中闪出一位大臣,执简当胸,俯伏奏道:“微臣有《白燕》一首,望圣上赦臣轻亵之罪,臣方敢录写进呈圣览。”天子视之,乃大学士山显仁,因和颜答道:“先生既有《白燕》诗,定然高妙,朕所宾师而愿观者,有可轻亵而先以罪请?”山显仁奏道:“此诗实非微臣所作,乃臣幼女山黛闺中和前二诗之韵所作,儿女俚词,本不当亵奏至尊,因见圣心急于一览,诸臣困于七步,故昧死奏闻,以慰圣怀。”天子闻奏,不胜大悦,道:“卿女能诗,更为快事,可速录呈朕览。”山显仁得旨,忙索侍臣笔砚,书写献上。天子亲手接了,展开一看,只见上写着:
白燕诗,步时、袁二作原韵
夕阳门巷素心稀,遁入梨花无是非。
淡额羞从鸦借色,瘦襟止许雪添肥。
飞回夜黑还留影,衔尽春红不浣衣。
多少朱门夸富贵,终能容我洁身归。
天子览毕,不禁大喜道:“形容既工,又复大雅,细观此诗,当在时、袁之上。不信闺阁中有此美才!”因顾山显仁问道:“此诗果是卿女所作否?”山显仁奏道:“实系臣女所作,臣安敢诳奏?”天子更喜道:“卿女今年十几岁了?”山显仁奏道:“臣女今年方交十岁。”天子闻奏,尤惊喜道:“这更奇了!那有十岁女子能作此惊人奇句,压倒前人之理?或者卿女草创,而润色出先生之手?”山显仁奏道:“句句皆弱女草创,臣实未尝更改一字。”天子又道:“若果如此,可谓才女中之神童了。”
道罢,又将诗细细吟赏,忽欣然拍案道:“细细观之,风流香艳,果是香奁佳句。”因顾显仁道:“先生生如此闺秀,自是山川灵气所钟,人间凡女岂可同日而语!”山显仁奏道:“臣女将生时,臣梦瑶光星堕于庭,臣妻罗氏迎而吞之;是夜臣妻亦梦吞星,与臣相同。故以为异,臣女既生之后,三岁尚不能言;既能言之后,亦不多言,间出一言,必颖慧过人。臣教之读书,过目即成诵,七岁便解作文,至今十岁,每日口不停吟、手不停披。想其禀性之奇,诚有如圣谕。但恨臣门祚衰薄,不生男而生女。”天子笑道:“卿恨不生男,朕又道生男怎如生女之奇!”君臣相顾而笑。天子因命近侍,将诗发与百官传看,道:“卿以为朕之赏鉴如何?”百官领旨,次第传看,无不动容点首,啧啧道好。因相率跪奏道:“臣等朝夕以染翰为职,今奉旨作《白燕》诗,尚以时、袁二作在前,不敢轻易措词。不意阁臣闺秀,若有前知,宿构此诗以应明诏。清新俊逸,足令时、袁减价。臣等不胜抱愧!此虽阁臣掌异宝,实朝廷文明之化所散见于四方者也。今日白燕双舞御前,与皇上孜孜诏咏,实天意欲昭阁臣之女之奇才也。臣等不胜庆幸。”天子闻奏大悦,道:“前日监臣原奏说‘奎璧流光,正途之外当遍生不世奇才,为麟为凤,隐伏幽深,’今山卿之女梦吞瑶光而生,适有如此之美才,岂非明征乎!恰又宿构《白燕》诗,若为朕今日宴乐之助,朕不能不信文明有象矣。朕与诸卿当痛饮,以答天眷。”百官领旨,各各欢欣就席,御筵前觥筹交错,丹阙下音乐平吹,君臣们直饮至红日西沉。
掌班阁臣率领百官叩头谢宴。天子因命内侍取端溪御砚一方、彤管兔笔十枝、龙笺百幅、凤墨十笏、黄金一锭,白金一锭、彩缎十端、金花十对,亲赐山显仁道:“卿女《白燕》一诗,甚当朕意,聊以此为润笔。后日十五,陰望之辰,早朝外廷喧杂,卿可率领卿女,于午后内廷朝见。朕欲面试其才,当有重赏。”山显仁领旨谢恩。天子又传旨礼部,命加敕学臣,令其加意搜求隐逸奇才,以应明诏。传谕毕,圣驾还宫,群臣方才退出。
早纷纷扬扬,皆传说山阁老十岁幼女能做《白燕》诗之妙。不上三五日之间,这《白燕》诗,长安城中家家俱抄写遍了。又闻钦限十五日朝见,人人都以为,何等女子,年方十岁、乃有如此奇才!尽思量到十五日,朝中观看。
第02回 贤相女献有道琼章 圣天子赐量才玉尺
才难拟,古今何独周家美?周家美,有妇人焉,从来久矣。彤庭香口陰阳理,丹墀纤手龙蛇体。龙蛇体,穆穆天颜,为之喜起。
右调《忆秦娥》
话说山显仁领了朝廷许多赏赐、及十五日朝见旨意,十分兴头。因欣欣然回府,退入后厅,请夫人罗氏商议。
夫人见跟随捧入许多赏赐及黄金贵物,不知何故,因问道:“今日皇爷赐宴,已是莫大洪恩,为何又赏赐许多礼物?”山显仁道:“这不是赏我的,乃是皇上特恩赏赐女儿山黛的。”夫人听了又惊又喜,道:“山黛才是十岁幼女,皇爷为何赏赐与他?”山显仁道:“夫人有所不知……”乃将天子见白燕飞舞,与诏群臣作诗,及自呈女儿《白燕》一诗,为天子赏鉴,因命赏赐、朝见之事,细细说了一遍。夫人方大喜,道:“此虽好事,但女儿年幼,虽在家中举动端庄、应对有理,只恐见了皇帝,赫赫威严之下,害怕起来,失了礼体,未免有罪。倘皇爷叫他做诗做文,一时做不出来,岂不将今日的《白燕》诗都看假了?”山显仁道:“夫人所虑亦是,但据我看来,女儿年纪虽小,胆量实大,才情甚高,料不到害羞害怕做不出的田地。”夫人道:“虽如此说,我终觉放心不下。”山显仁道:“你我不必多虑,且唤女儿出来,将圣上旨意与他说知,看他如何光景,再作区处。”夫人遂叫侍妾到厅楼上去请小姐。
原来山显仁原是晋朝山巨源之后,世代阀阅名家,山显仁又是少年进士,才将近五十岁,就拜了相。为人最有才干,遇事敢作敢为。天子十分信重,同官往往畏惧。山显仁正在贵盛之时,未免有骄傲之色,凌虐之气。但这个女儿山黛,却与父亲不大相同:生得美如珠玉,秀若芝兰,洁如冰雪,淡若烟云,比其容貌,一望而知者。至于性情沉静,言笑不轻;生于宰相之家,而锦绣珠翠非其所好;每日只是淡妆素服,静坐高楼,焚香啜茗,读书作文,以自娱乐。举止幽闲,宛如一寒素书生;闺阁脂粉、妖滢之态,一切洗尽;虽才交十岁,而体度已如成人。
这日正在楼上看书,正看到唐玄宗同杨贵妃在沉香亭赏牡丹,因欲赋新诗作乐,急召李白;其时正值李白大醉,因命杨贵妃捧砚、高力士脱靴,然后挥毫染翰,赋《清平调》三章以入乐,一段才气。因赞叹道:“古文人在天子前有如此之才,有如此之气,谓之才子,方不有愧。自唐到今千载有余,并未再见,何方之难如此!只可惜我山黛是个女子,沉埋闺阁中;若是一个男儿,异日遭逢好文之主,或者以三寸柔翰,再吐才人之气,亦未可知。”正闲想不完,忽侍妾来请道:“老爷朝回,与太太在后厅,立请小姐说话。”小姐闻命,不敢少停,遂同侍妾下楼来见父母。
山显仁一见便说道:“我儿,你今日有一桩喜事,你可知道吗?”小姐道:“孩儿不知,求父亲说明。”山显仁道:“今日朝廷赐宴群臣,忽见白燕飞舞,因敕群臣赋诗。众官因见有时大本、袁凯二名作在前,谅不能有警句胜之,故默默无人奉诏,圣上甚是不悦,你为父的一时高兴,忍耐不住,就将你做的《白燕》诗录呈圣览。天子见了,不胜之喜,因细细询问,知你幼年有才,更加喜悦,因赏赐了许多物件与你;又命我于本月十五日带你入宫朝见,要面试真假,另有重赏。你道岂非一桩喜事么?”小姐开言道:“既是圣恩隆眷,有此厚赐,孩儿理当望阙拜谢。”山显仁道:“我已亲于御前谢过。汝在深闺之中,谢与不谢谁人知道?”小姐道:“孩儿闻君子不以冥冥废礼。孩儿虽系弱女,然君臣之礼,性所生也,岂可令伯玉独自擅美千古?”山显仁大讶道:“汝能守礼如此,吾不及也。”因叫侍妾排列香案,小姐重更吉服,恭恭敬敬望阙拜了九拜。拜毕,随请父母拜谢。山显仁与罗夫人同说道:“这也不必了。”小姐道:“若非父母生育教养,孩儿焉与今日,安敢不拜?”山显仁大喜,因与夫人笑说道:“我儿不独有才有礼,竟是一个道学先生。”罗夫人也不觉笑起来。小姐却颜色不改,端端正正拜了四拜,方才卸去吉服,坐于旁边。山显仁因说道:“我儿你小小年纪,便为天子所知,固是一桩好事,但你母亲虑你闺中娇养,从未与人交谈,况天子至尊,威严之下,皇宫内院,深密之地,仪卫罗列如林,倘或你一时胆怯,行礼不周,圣上有问,对答不来,未免得罪。你也须预先打点。”小姐道:“孩儿闻资于事父以事君。孩儿日事父母之前,不蒙呵责;天子虽尊,其恩其情当与父母相近。孩儿虽幼,为何胆怯,便至于失礼对答不来?若说皇家仪卫森然,孩儿不视其巍巍然,已久奉孟夫子之教矣!爹爹与母亲万万放心,决不至此。”山显仁听了大喜,对夫人道:“我就说孩儿素有大志,方信宰相人家闺秀,岂区区小人家儿女所可比!夫人请放心,后日入朝面见,定邀圣眷!”夫人道:“只愿如此,便是家门之幸了。”山显仁议定了,因吩咐女儿道:“你可回房静养,以待至期朝见。”小姐领命,退入内楼,因暗喜道:“我正恐面圣无期,不能展胸中才学,不期有此机缘,明日入朝时,当正色献规;太白香艳谀词,所当首戒,无辱吾笔。”
主意定了,光陰易过,倏忽之间已是十五。山显仁自去早朝,天子又面谕午朝之事。山显仁回府,忙着夫人与女儿梳妆齐整,打扮停当。候到午时,便叫女儿坐了暖轿,自乘显轿,跟随许多侍妾仆妇,摆列许多执事人员,开道入朝。
此时长安城中,都知道山阁老家十岁女儿做得好《白燕》诗,皇帝欢喜,钦召今日午时入朝,一个个都挨挤在西华门两傍争看,真个是人山人海,十分热闹。不多时,山显仁与女儿轿到了。山显仁便先自下了轿,直将女儿暖轿抬到西华门口。方令出轿,早有许多婢妾围绕簇拥进去,山显仁独自于后压行。两边看的人挨挤做一团,也有看得见的,也有看不见的。看见的个个称扬道:“真好一个青年女子!古称西子、毛嫱,想来不过如此。”众人称赞不题。
且说山显仁押着女儿入宫,才行至五凤楼,早有穿宫太监传说道:“皇爷已在文华殿与二三阁臣坐多时了。”山显仁忙领女儿转过五凤楼,一径直到文华殿前。守门太监见了,忙迎说道:“山太师令爱小姐到了,待咱传奏。”山显仁应道:“到了,相烦老公公引见。”太监进去,不移时即出来道:“有旨宣入!”山显仁叫众侍妾俱住在殿外,独自领了女儿入去。
行至丹陛,山显仁抬头见圣驾已坐在殿上,因令女儿立在半边,先自跪奏道:“臣山显仁遵旨,率领臣女山黛见驾。”有旨:“赐卿平身,入班。着卿女当面。”山显仁谢恩,随立起身,趋入众阁臣之列,忙令山黛朝见。山黛领旨,因走到丹陛当中,正欲下拜,忽又有旨道:“命山黛入殿朝见。”山黛闻旨,不慌不忙,便鞠躬其身,从御阶左侧一步一步拾级而上,行到殿门,将衣抠起而入,直到殿中,然后舞蹈扬尘,行那五拜三叩头之礼。
天子在御座上定睛往下一看,只见那女子生得:
眉如初月,脸似含花。眉如初月,淡安鬓角正思描;脸似含花,艳敛蕊中犹未吐。发绾乌云,梳影垂肩覆额;肌飞白雪,粉光映颊凝腮。盈盈一九,问年随道韫之肩;了了十行,品才有婉儿之目。肢体轻盈,三尺将垂弱柳;身材娇小,一技半放名花。入殿来,玉体鞠躬(足叔)躇,极妩媚,却无儿女子之态;升阶时,金莲趋时,翼如绝,娉婷而有士大夫之风。百拜瞻天,青降九重之盼;十龄颂圣,香呼万岁之嵩。十二当权,羡甘罗为老成男子;三旬失宠,笑张妃为过时妇人。真个是神童希有还曾见,至于童女称神实未闻。
天子在龙座上看见山黛娇小嫣媚,礼数步趋雍容有度,先已十分欢喜;又见山黛叩拜完了,俯伏在地,口称:“礼部尚书、东阁大学士臣山显仁幼女、臣妾山黛朝见,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齿牙声音历历楚楚,如新莺雏凤。天子听了,不胜大悦。先传旨平身,然后宣近龙案前,问道:“前《白燕》诗果是汝所作否?”山黛奏道:“《白燕》一诗的系臣妾闺中所咏,但儿女中婉纤词,不意上呈圣览,死罪,死罪。”天子道:“《白燕》诗词虽近情,然寓意甚正。诗体固应如此,即中婉何妨?”山黛奏道:“采风不遗樵牧,圣论诚足尽诗之微。但天子至尊,九重穆穆。即‘国风’居《三百》之首,然绝不敢入于‘雅’、‘颂’者,赓扬固自有体也。”天予闻奏,连连点首道:“汝十龄幼女,如何胸中有此高论?真天生也!”因问道:“汝在闺中读书,曾有师否?”山黛奏道:“闺中弱女,职在-蘩,安敢越礼延师以眩名?除父前问字而外,实无执业传经之事。但六经俱在,坐卧求之有余,臣妾山黛又未尝无师。”天子大加叹赏,因向山显仁说道:“卿女一稚子耳,便能应对详明如此,真可羡也!皆卿之教养有方也。”山显仁奏道:“儿女家庭质语,上渎圣聪,蒙陛下不加谴责,实出万幸;乃复天语奖赏,令臣父女衔感无地。”
天子大悦,因命近侍赐宴。真是国家有倒山之力,天子只吩咐得一声,内御厨早已端端正正摆列上来。阁臣俱照常坐于东南殿角,独设一席于西南殿角,赐山黛坐饮。山显仁与山黛再三辞谢,天子不允,方各叩头就坐。原来天子出入,皆有御乐跟随,酒才献上,早已音乐并举,羽干齐舞,此时十分热闹。天子在龙座上偷眼看山黛,只道他小女见了皇家歌舞,定然观看;不料他恭恭敬敬坐于位上,爵至微微而饮,馔至举箸而尝,至于乐人歌舞,端然垂目不视。天子看了半晌,心下大异,道:“小小女子,乃能端方如此,诚可爱也。”
正想不了,歌舞一停,早有二三阁臣同出位,奏道:“圣上洪福齐天,天生此才女,以黼黻皇猷。今日朝见,又蒙圣恩赐宴,实千古奇逢!臣等不胜庆幸。谨借御尊,上献万年之寿。山显仁宜命女山黛撰新诗三首上颂,庶不负今日朝见之意。乞圣裁定夺。”天子闻奏大悦,道:“朕正有此意,不料诸卿与朕同心。”因顾山黛道:“众阁臣欲汝撰新诗献朕,汝能在朕前面作否?”山黛忙离席,跪奏道:“皇上有命,众大臣见推,臣妾焉敢不遵。但恐浅陋之词不能上扬圣德之万一,伏祈皇恩宽宥。”天子见山黛不辞,愈加欢喜,随敕中官另设一低案于御案之傍,即将御用文房四宝移在上面,命山黛道:“汝可即于此构思挥毫,待朕亲观。”
山黛叩头谢恩过,遂立起身来,不慌不忙,走到案前。此时中官已将御墨磨得浓浓,一幅蟠龙锦笺已铺在案上。真是学无老少,达者为尊,山黛虽是十岁女子,然敏慧天生,才情性出,拈起御笔,略不经思,也不起草,竟在龙笺上端端楷楷、一直书去,就如宿构于胸中的一般。天子看了,喜动天颜。没半个时辰,山黛早已写完,双手捧了,亲至御前献上,道:“愿吾皇万岁!万万岁!”天子亲手接了,铺在龙案上,一面吩咐平身,一面唤四阁臣:“同至御前,读与朕听。”四阁臣领旨,俱趋至御前。首相高学士遂朗诵道:
天子有道,天运昌明,四海感覆载之有成;四海感覆载之有成,于以垂文武神圣之名。
天运昌明,天子有道,四海忘帝力之有造;四海忘帝力之有造,于以上荡荡无名之号。
圣寿万年,圣名万□,大臣相率捧觞而称瑞;大臣相率捧觞而称瑞,翳予小女亦得珥笔-词,献兹一人之媚。
右《天子有道》三章。章五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