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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图书馆的所有人一样,我年轻时也曾在此处旅行。我旅行是为了寻找一本书,或许是卡片目录中的目录,但现在我的眼睛已经很少能够看懂我写的东西。我准备在我出生的六角形中死去。我一旦死了,就不缺那些虔诚的手把我使劲地抛过栅栏的柱子,我的坟墓将是无法测知的空气,我的躯体会无尽地往下抛,会腐烂,并在下坠产生的风中消解。我相信图书馆是元止境的。理想主义者争辩说,六角形的厅是我们绝对宇宙,或至少是宇宙直觉的一种必要形式。他们又说:一个三角形或五角形厅是不可思议的。(神秘主义者声称,对他们来讲,出神的境界显示了一个包含着一本有无限伸展的封底的书的大厅,书的封底围绕着整个房间。但是他们的声明值得怀疑,他们的话语模棱两可,那本无限循环的书是上帝。)请允许我,暂时地复述这个古典的断言:图书馆是一个天体。它的正中心是任何六边形,它的圆周是无限的。
每个六边形的每个墙壁都有五个书架。每个书架有三十二本相同版式的书,每本书有四百一十页,每页有四十行,每行大约有八十个黑体字母。在每本书的书脊上也有字母,但这些字母并不表明或预先说明每页会讲些什么。我知道,有时候缺少某种关联,看起来很令人费解。在我做总结前(结论的公布,不管它的悲剧含义,可能是有关历史的基本事实),我想先回忆一些公理。第一:图书馆确实存在。任何一个有理智的大脑都不会怀疑这个真理。它的最直接的推论是世界的永恒性。人作为不是十全十美的图书管理员,可能是机遇或邪恶的物质世界创造者的作品。而充满着全是书的书架,谜一般的书卷,为旅行者准备的坚持不懈攀登的梯子,和为坐着的图书管理员准备的隐藏之处的图书馆,只能是上帝的杰作。为了看清存在于人与神之间的距离,只需把用我难免犯错的双手在书的后面几页随便涂写的粗鲁的畏怯的代号与里面的那些有机的字符相对照就可以知道。那些字符:精确,细致,相当浓黑,有无与伦比的对称性。第二:拼写的代号有二十五个①,这个证据使得对于三百年前(①现行符号的最初手稿不包括阿拉伯数字或大写字母。标点符号只有逗号和句号两种。这两个符号,加上空格号和字母表中的二十二个字母,总共是二十五个已经足够的代号。这些代号是一个不知名的作者罗列的。)图书馆的通用理论系统的阐述成为可能,并且满意地解决了一个任何猜测都无法弄清的问题。那就是关于几乎所有书本的不定形性和杂乱性。我爸爸曾在一个循环数目1594的六边形中看到过一本书。这本书是由字母mcv颠倒过来从第一行到最后一行重复出现而组成的。另外,在这个区域经常查阅的只是一些字母的迷宫,但是在倒数第二页上,我看到了“零调整你的金字塔”等字。众所周知的是:在一行有意义的文字或一个直截了当的注解中,都有无生命力的不和谐字的组合或文字大杂烩或不连贯的语意。(我知道一个很偏僻的地方,在那里,图书管理员都谴责从书本中寻找任何有用性,并把它比作在梦中或在某个人手掌杂乱的纹路中寻找生命意义的迷信之徒劳的习俗……他们承认书写方法的发明者都模仿了这二十五个自然的代号,但他们又说这种模仿是偶然的,况且书本本身也没有什么意思。这种意见一我们可以看到——并不完全是错误的。)
很久以来,我们一直相信:这些令人费解的书属于过去或生疏的语言。但这点是真的,即最古老的人类——最初的图书管理员,很好地利用了一种与我们今天在说的语言大相径庭的语言。这点也是真的,向右几英里处,语言是逻辑辩证的。而在书架九十层高处,语言是晦涩难懂的。所有这些,我重复一下,都是真实的。但是一成不变的总共四百一十页的mcv与任何语言,不管是逻辑辩证或晦涩难懂都不对应。一些图书管理员旁敲侧击地说,每个字母都能影响下一个字母。七十一页第三行上的mcv的价值,和属于同一系列,但在另外一页的另外位置上的mcv的价值不一样。但这个模糊的论点没有能够进一步发展:而有一些人把这些归为密码体系,虽然他的发明者不可能按这种方式构成这些字母,但是这个猜测已被广泛认同。
五百年以前,上层六角厅的主管①曾看到过一本书,它和另(①原先,每三个六角形都有一个主管。但自杀和肺部疾病使这个比例大减。我记得那些无可名状的凄凉的景象:有许多个晚上,当我走下走廊和那些楼梯时,一个人也没有碰到。)外所有的书一样难懂。但这本书,差不多有两页都包含着相似的句行。主管要求一个四处漫游替人破译古代文字的人解释这些类似的句行。这个人告诉他:这个句行是用葡萄牙语写的。而另有人告诉他这些句行是用依地语写的。最后用了快一个世纪的时间,这些句行总算被弄懂了。这是瓜拉尼人的萨莫那德——立陶宛方言,还附带古典的阿拉伯语变音。而句行的意思也弄懂了:是用无限量的重复变幻的例子来解释的关于组合分析的概念。这些例子使得一个天才的图书管理员可能发现图书馆的基本原则。这个思想者发现:所有的书本,虽然种类繁多,但都是由一些统一的因素组成。包括句号,逗号,空格号,字母表的二十二个字母。他还引证了一个被所有的旅行者认同的观点。那就是:在这个庞大的图书馆中,没有两本书是完全相同的。从所有这些无可辩驳的假定中,他推断出:图书馆容纳了一切事物,它的书柜包含了这二十多个拼写代号的所有可能的组合。(组合的数目,虽然很大,但不是无限的。)它们就是我们所有语言可以表达的事物的总和。包括关于未来的缜密历史、天使长的自传、图书馆的真实的目录、数千种错误的目录、这些错误目录的谬误性的展示以及真实目录的谬误性的展示、巴士底的诺斯替教的教义、对这个教义的评说、对这个教义评说后的评论、对你的死亡的真实记录、用各种语言写成的每本书的版本以及每本书的改编本。
当我们听到图书馆包含所有的书的第一个印象是感到非常高兴,所有的人都认为自己是这些完好无损的秘密宝藏的主人,在某些六角形中,所有的个人问题和普遍问题都能够得到圆满的解决。宇宙被认为是正当的,并突然扩展到无边无际的希望的空间。在那个时候有许多关于辩解手段的言论,关于道歉和预言的书,证明了世界上每个人任何时候的行动都是合理的,并为将来设置了许多奥秘,许多贪婪的人都放弃了他们原先在此出生的六角形,被一种为找到他们行动的正当解释的空虚的目标所驱动,蜂拥而上梯子。这些朝觐者在狭窄的走廊里争吵,互相咒骂对方,在神圣的楼梯上互相残杀,把那些骗人的书本愤然掷到地道的未端。然后,他们被遥远地方的人们扔进太空,悄然死去。而有些人疯了……辩解方式确实存在。我自己曾看到过这样两本书。都是关于未来的人们的,这些人们大概不是凭空想象的。但是苦苦寻求的人们忘记了,一个人找到属于他自己的书,或这本书的完全不同的变体,能计算出的可能性接近于零。
很自然地,由于深深的失望就产生了一些异常的希望。他们不能忍受那种确信在某个六角形中的某个书架上有宝贵的书,而这些书又是可望不可及的观点,一个亵读上帝的派别建议所有的寻求者放弃努力,并且建议每个地方的人搞乱字母和代号,直到它们被一种不太可能碰到的运气——教会法规的书的指点后,再把这些字母和代号组合好。官方认为他们不得不发布严厉的命令,因此这个派别消失了。但当我还是小孩子时,我看到过一个老人,他宁愿长时间躲在隐秘处,在一个已被禁止使用的骰子筒里放上金属盘,无效地模仿着上天的混乱状态。
另外一些人,相反地,认为首要的任务是清除那些无用的著作。他们会侵入这些六角形,把那些不是经常出错的证明书公布于众。他们还愤怒地只测览一本书卷,并要求把所有的书架都毁掉。他们这种禁欲者似的清除一切的愤怒行为应该对这么多书的无辜被毁负责。他们是受到了谴责,但那些哀痛这些宝藏被毁的人却忽视了两个众所周知的事实。第一:图书馆是如此庞大,因此人类的任何毁灭行为都是微不足道的。第二:每本书都是独一无二,不可替代的。但是(在图书馆全部范围内)总可以找到成百上千本稍不完善的摹本,而这些摹本与原本只相差一个字母或一个逗号。逆着公众言论,我敢推断:这些净化者所干的好事的后果,已经导致了被这些疯子的行径所激发的恐怖感的扩大,他们被攻击猩红色的六角形的书本的这种狂热所鼓动:猩红色的六角形里的书比通常的版本要小,有插图说明,并且无所不能,具有魔力。
“我们也知道那个时代的另外一种迷信行为:书本的全能者。人们认为在某个六角形的某个书架上,肯定有一本书。这本书是所有另外书的密码索引和完整的概要手册,一些图书管理员已经预先用过这本可以比作上帝的书。对这本遥远的书的崇拜仍然存在于这个区域的语言中,许多朝觐者都想把它找到,他们整整一个世纪,徒劳地踏遍了每条道路,如何去找到这本书存在的六角形?某人提出了一种回归法:为了找到书本a,首先查书本b,它会指出书本a的位置。为了找到书本b,首先查书本c,如此下去,永不停止……
我也在这种探索中消耗了我的岁月。对我来说,我认为在宇宙的某个书架上可能有这样一本全能的书①。我向无名的神祈祷,(①我重复一下:除掉不存在的可能性,只需有这样的一本书存在就足够了。比如:虽然书架中有些书是在讨论、否定和展示这种可能性,而另外一些书的结构正和一个楼梯的结构相对应,但是没有一本书又可以充当一架楼梯。)
保佑那些人——即使这在数千年以前,即使只有一个人——找到这本书,并能亲眼阅读!如果荣誉、智慧和快乐都不属于我,就让这些归于他们吧!希望有天堂的存在,虽然我的位置是在地狱。就让我受到侮辱并毁灭吧!希望证明这个巨大的图书馆合理!只需片刻,只有一种存在。
那些亵读上帝的人宣称,荒诞是图书馆的准则。任何合理的(甚至谦逊和纯粹的连贯性)都几乎是不可思议的例外。他们讲(我知道)这个发疯的图书馆,它的危险的书卷常有被变成其他书卷的危险。而在其他书卷中,任何事物都像被一个狂热的神灵一样肯定,否定,直至弄得糊涂为止。这些言论,不仅谴责而且举例说明了混乱状态,明白无误地表现了这些人的低级情趣和那种可怕的无知。事实上,图书馆包含了所有文字结构,二十五个拼写代号所能变幻的表达方式。但图书馆并没包括完全的荒诞性。至于说到这些六角形中,在我管理之下的最好的书的书名是〈雷霆的梳过的轰隆声》,另一本是《石膏约束性》,还有一本《axaxaxasmlo》是没有意义的。这些书名包含了这些议题,开始看起来是不连贯的,但无疑它们产生了密码或寓言式的辩解方式。既然它们是属于文字方面的,这些辩解方式已经指出图书馆的假设前提。我不能把这些字母像dhcmr1chtdj组合起来。因为全能的图书馆还没能预见到这种组合,图书馆某种秘密的语言也没有包含一些可怕的意思。没有人能够清晰表述一个粗野的不太可能存在的音节,也没有人能够清晰表达一个不属于任何一种语言的某个有权威的神的名字的音节。如果要讲述这些音节就陷入了累赘的深渊,但这种无用的冗长的东西已经存在于这个图书馆的一个六角形的五个书架中的三十本书卷中的一本——它的驳斥的观点也存在着。(无限量的可能的语言都使用了同种词汇。在某些语言中,图书馆的正确定义是“无所不在的”和“永恒存在的六角形艺术馆体系”,但是图书馆又是“赖以生存的事物”或“金字塔”或另外一些东西。而定义图书馆的十九个字又隐藏着另外的含义。你作为读者,能确信已懂得我的语言了吗?)
我刚刚写到了“无限”这个词。我不仅仅是从修辞习惯来篡写这个形容词。我说:认为这个世界是无限的是不合逻辑的。那些断定世界是有限的人认为在遥远的地方,这些走廊、楼梯和六角形都会难以置信地停止运行——个明显的谬误,而那些想象世界是无限的人忘记了世界中的书本的数目仍是有限的,我敢对这个古老的问题提出下面的见解:图书馆是无限的,但又是有周期的。如果有一个永恒的旅行者朝任何方向前进,他能够发现,许多世纪以后,同样的书卷仍以同样的无序重复出现(而这种重复,能够组成一种有序:那就是顺序本身)。我的多年的孤独也能在这个伟大的希望中得到快乐①。
当我最终发现小船在随波逐流时,我如坠五里雾中。我从来就不是合格的航海者,因而只能依据太阳和星星的位置,模糊地推断自己处在赤道偏南一点的地方。我对经度一窍不通,而且当时又看不到任何岛屿或海岸。天气一直很晴朗。在灼热的阳光下,我漫无目标地漂流了不知多少天,期待着有艘路过的船,或被海浪抛到某块可居住的陆地上去。然而一望无际波涛汹涌的大海,我开始感到绝望。
奇迹在我睡眠时发生了。但到底是怎样发生的,我将永远不得而知,因为我的睡眠尽管多梦不安,但从未中断过。最后醒来我竟发现自己的一半身子陷进了一片可怕的黑黏泥地之中。黏泥地呈一丝不变的起伏形状,从我的周围一直延伸到我能看得到的地方。小船也搁浅在黏泥地上,离我有些距离。
你很有可能会猜想我的第一反应将是对如此意想不到的巨变感到惊讶。但事实上,与其说是惊讶,倒不如说是恐怖,因为空中和泥中都透出一种令我不寒而栗的不祥之兆。这一带充满了各种腐臭味。它们是从腐烂的鱼体和辨不清何物的尸体上散发出来的。或许,我不该用语言叙述这种恐怖,这是万籁俱寂极目无际的不毛之地中存在着的无法形容的恐怖。这儿,除了一大片黑沉沉的黏泥地外,再也看不到任何东西,也听不到任何声音。这死气沉沉的地方使我深感压抑,严心和恐惧。太阳从空中直射下来,然而在我看来,天空几乎也是黑沉沉的,残酷得不见云层,这天空恰似被我脚下漆黑的泥地反照一般。
我爬进了搁浅着的小船,意识到只有一种理论能解释我的处境。经过某一史无前例的火山剧变,有块海底被隆上海面,形成了陆地,而这块陆地在深不可测的海底已蕴藏了无数个百万年之久。在我脚下隆起的这块新大陆十分恢宏十分荒凉,我竖起耳朵也听不到汹涌澎湃的大海传来的最微弱的声音。我举目远眺也看不到任何的海鸟。
第三天早上,泥地已干涸得可以自由行走。与此同时,死鱼发出的气味与日俱增,臭不可挡。不过,我对这区区小灾已毫不介意,因为我必须顾及大事。我开始大胆地出发寻找未知的目的地。在这此起彼伏的旷野中,我整天都以远处最高的一个圆丘为目标,朝西稳步前进。晚上,我露宿休息。次日,我继续前进,尽管圆丘看上去似乎并没有比我起先前见它时要近些。到第四天晚上,我终于到达圆丘脚下。其实,圆丘要比远处望到的高得多,它由一条横在中间的波谷隆起,坡度较陡。我疲惫,无力登山,倒睡在山影之下。
我不明白那晚我为什么老做恶梦。在渐渐亏缺的奇特月亮远在东边的平原上升起之前,我出了一身冷汗醒了过来。恶梦难耐,我决定不再入睡。月光下,我倏然悟出白天行走真是愚蠢之举,假若不在灼热的阳光下行走,我本可省却不少体力。现在,我清楚地感到能在日落时向阻碍我的山坡进军。拾掇好行李,我开始朝山顶爬去。
我曾说过那连绵起伏的大荒原是我模糊恐惧感的来源。但当我登上山顶,顺着另一边山坡往下看,看到一条月光尚未照至其漆黑深处的大峡谷时,恐惧感顿然倍增。我顿觉自己是站在了世界的边缘上,凝视着深不可测与黑暗共存的谷底。随着恐惧的加剧,我不由地浮想起《失乐园》一书的奇特情节和撒旦可怕地爬过未成形的黑暗之国的奇异情景。
月亮爬得更高了,我开始看到峡谷的坡度并不像我原先想象的那么大。突出的岩为下山提供了相当方便的落脚点,并且从踩着岩石艰难地往下爬到较为平坦的山坡上,后站在那儿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月光仍未照及的阴森森的谷底。
骤然间,我的注意力被对面山上一个巨大而又异常的物体所吸引。此物陡直而立,离我百码光景,在半空中月亮的照射下熠熠生辉。我随即搞清那是一块巨大的石头,但又注意到它的外形和位置并非天公所作。再仔细一看,倒使我充满了难以名状的感觉。尽管此物身躯庞大,且位置又处在自世界初期起就已在海底豁开的一个深渊之中,但我坚信这一奇特的物体是造型恰到好处的独石柱。它那庞大的身躯与既能生活又能思考的动物的手艺或崇拜不无关系。
在既茫然又害怕的同时,我倒也有一种科学家和考古学家才会一时产生的快感。于是,我便更加仔细地环顾周围。月上中天,月光清澈而又不可思议地照在了深渊周围的悬崖峭壁上。猛然间,我看到有股山水从高处飞泻而下,几乎溅到了我站在山坡上的双脚,继而沿着蜿蜒的溪道朝两个方向奔腾而去。水波冲洗了深渊对面巨大的独石柱底基。底基上刻有碑文和粗糙的雕饰。碑文是用我看不懂并且从未在书中见过的象形文字刻写而成的。大多数象形文字以简单化的象征表示诸如鳗鱼、章鱼、鲸鱼,甲壳类动物、软体动物等海生动物。少数几个象形文字则显然表示世人所不熟悉的海生动物,不过对其腐烂的形状,我倒在海洋隆起的平原上目睹过。
然而,最使我着迷的是生动的雕饰。在溪涧对面,硕大无朋的系列浮雕清晰可见,其题材会使像多雷这样的插图画家羡慕不已。我想这些浮雕该是用来描绘人的——至少是某一类人,尽管所雕之物像鱼一样在某个海洞中姿意嬉戏,或在浪涛之下出现的某个极大的神殿中举行效忠仪式。对它们的形态我不敢细说,因为仅看一眼它们的外形,就会令我昏厥。这些东西长得奇形怪状,其丑态超过了像埃德加·艾伦·坡或布沃尔这些作家的想象力。但除了带蹼的手脚,惊人的宽厚嘴唇,目光呆滞的凸眼以及其他回忆起来起来更令人不悦的特征外,它们总体上具有人的形体。够奇的是,这些半人半鱼被雕刻得与它们的实情很不相符,其中有条半人半鱼欲要杀死一条并非比它本身大多少的鲸鱼。根据它们古怪的模样和肥大的身躯,我很快得出结论:它们只不过是某个原始捕鱼部落或航海部落想象中的神,这一部落在波尔舟人和尼安德特人的始祖出世前好几个时代就已灭亡。此番情景恐怕连最具探险精神的人类学家都尚未见识过,对此意外遭遇我恐惧得呆如木鸡,直到月光奇迹般地投射在我面前的寂静的山谷里。
突然,我看见了它。伴随着其要露出水面而发出的轻微搅动声,此物悄然出现在黑色的水面上。它身材高大,面目可憎,酷似独眼巨人波吕斐摩斯。它如同恶梦中的巨大怪物一样飞快地奔向独石柱,然后在独石柱旁猛烈地挥动其一双巨大的带鳞手臂,并低下其可怕的头,发出某种有节奏的声音。我想我当时一定是疯了。
我是如何发疯似是而非地登上山坡和悬岩,又是如何发疯似地回到搁浅的小船上,对此我几乎回忆不起来了,但我相信我曾狂叫过,也狂笑过。我模糊地记得回到船上后不久,天下起了一场狂风暴雨。不管怎么说,我清楚地听到了隆隆的雷鸣声和其他声音,这是大自然在其心情最不好时才会发出的声音。
当我走出阴影时,我躺在旧金山的一家医院里,我是在太平洋中被美国船搭救并护送到那里的。在医院里,我神志失常时说了不少话,但发现别人对我的话并不怎么在意。对太平洋中隆起的陆地一事,甚至连我的援救者也毫无所知。以后,我找到一位大名鼎鼎的生态学家,并逗问他有关腓力斯人对半人半鱼之神,即鱼神的传说中的一些古怪问题,但顷刻发现他未能免俗,言不及义,令人失望,也就不再向他逼问。
每当夜幕降临,尤其当月亮亏缺不圆时,我能看见它。我试用了吗啡,但它只有短暂的药效,却使我像一个绝望的奴隶一样深深地陷入了它的魔掌,无法逃脱。因此,在写下了一篇供我的同胞参考或耻笑的完整记事后,我现在就开始彻底断药。我常问自己这是不是一个纯粹的幻觉——一种仅是从德国兵那儿逃跑后,在没有甲板的船上中暑发高烧时讲着胡话的反常行为。然而,每当我向自己提出这个问题时,在我的面前总会出现一幕非常清晰的令人局促不安的画面。我一想到大海就对那些不知何物的尸体怕得发抖。因为它们此时此刻可能正在泥泞的海底挣扎着爬行,去敬奉它们古老的石偶,并把同它们自己很相似的可憎之物雕刻在海底那渗透了水的大理石碑上。我梦想有朝一日它们能浮上海面,用其冒着血腥气的爪子把被战争搞得筋疲力尽的弱小的人类残余者拉下海去——有朝一日大地下沉,黑色的海底上升到宇宙中的混乱不堪的地方去。
照片异常清晰:宝库前的卫士身高约有10英尺,具有笨拙的矩形身躯和近似人的头颅,身后就是宝库大门,能看见堆积如山的绝世珍宝。至于岩洞深处还有些什么,那只能靠各人自己去想像了。
现在他俩赤手空拳飞来并把飞船稳定在空中,从地面上的遗骸判断,卫士的火力半径有1000米左右。离宝库最近的,约10米的地方遗留着一套古老的宇宙服,大概此人只剩下几个问题没能答出,可惜!
利贝古跨过第一具尸体,然后又跨过一些锈迹斑斑的宇宙服,他走得不慌不忙,机器人也默不作声。当他离大门只剩30米时……
30米——这就相当30个问题。问得真不少啊,但是别人被问得更多。
机器人毫不停顿地提出下一问题:“5237和7641之间有哪几个质数?”
问题一个接着一个,但是利贝古也在一步步地前进。机器人问个不停,利贝古靠着电脑口若悬河,无懈可击。波里诺算了一下,他的伙伴已出色地对付了17个问题。
机器人第18个问题出奇的简单:它只要求叙述一下勾股定理。
“我就这么站着,继续问吧。”
“1582年当奥达·诺布那克的士兵进攻时,当时的修道院长讲了一句什么话?”
波里诺心跳加剧。他赢了!统共才回答了四个问题!其他人都失败了,他们亡命天涯,而他却创造了奇迹。他不知道这是运气还是机智,但是他目睹利贝古答出18个问题而死,这说明正确的回答对于机器人毫无意义。心灵,心灵!他不知道这到底意味什么,但他显然在偶然的回答中显示出自己的心灵,他把生命押在荒谬上并取了胜利。
他绝对不愿再次冒险,波里诺这么决定:他先带走10件——不!他只要带走20件最最贵重的宝物,就干脆飞走。他永生永世不想再回答问题了,何必呢?只有当他花光所有财富一无所有时,他才会再考虑的。
死亡在瞬间降临。
萨顿岛的观光游客多数集中在南面的海滩一带,这里浴场、游乐园和饭店、酒吧鳞次栉比,将观赏自然和享受生活充分地融和在一起。岛的北面比较幽静,无数小树丛中散落着一幢幢漂亮的小别墅,大多是阔人或有地位的退休者的住所,鲁文基教授的“鸟巢别墅”就在其间一片树林中。
经历了长达50年的空间生涯之后,老教授对那种无休止地奔波于群星之间的生活,已感到愈来愈力不从心了。加之五脏六腑都不时出点小毛病,于是他无奈地听从助手梅丽的劝告,选中这小岛来颐养天年。
开头,教授发现尘世间居然还有许多令人舒心惬意的东西,晨雾、海风、溪流、红叶都叫他流连忘返,但过不多久他便厌烦起悠闲的日子来,心情日见焦躁。有一天梅丽为了让他散心,陪他到书占随意浏览,老头儿翻了一阵忽然迷上了大脑思维这个宇宙间难解之谜,买了许多这类图书回家仔细阅读,雄心勃勃地想闯进这一神秘的领域。不出几个月,在基本知识上教授已不再是门外汉了,但又生出新的烦恼——他光看书却没做过实验。不做实验算什么科学研究?哪怕从原始的做起,也要动手。这天,教授把书一合,喊道:“梅丽。”没人回应。他又叫一遍,仍没有回应。老头火了:“梅丽!,聋了不是?叫几遍也不应声!”
“来了!”梅丽跑进来,“我已经回答三遍了,你没听见?”
“那怎么老半天才来,你在干什么?”
“我在接电话。”
“叫你真难。以后把对讲机带着,我没那大嗓门嘶叫。谁来电话了?”
“带着多累赘——好吧。德宝隆医院打来电话,说你的体格检查结果出来了,叫我去一次。”
“正好,我要你上街办点事,买条狗回来。”
“狗叫起来烦人,不如养只猫好。”
“你知道什么?我是拿来做实验的。”
“做大脑的实验?要把颅盖打开?”
“不暴露大脑,怎么在脑细胞上接电极?思维过程眼睛是看不见的,但可以测量脑细胞的电变化。我要观察思维从哪些脑细胞先产生,向哪里传播,怎样分析综合最终形成一个概念。”
“一个思维过程要涉及亿万个脑细胞呀!你能安多少电极?接100条线也只是很小一个局部,哪能观察到思维的整个过程?这方法不行。”
教授叹了口气,说:“是难啊。不然这秘密怎么研究了100年还未揭开?我不指望一下子成功,但总得动手干,才能找出更好的办法来呀。”
“请写下地址。我们明天准时送到。”宠物商店老板把购货单递过来,单子上已记下一条拉布拉道狗的编号,还有项圈、牵绳、食具和浴刷一大堆东西。梅丽填上地址:“这狗不认识我,明天来了会咬我吗?”
“不要紧。”店主叫来一位女士,“约汉生太太,带这位小姐去和佩迪认识一下。”
女士一见梅丽,高兴地说:“嗨,是你吗?”
“哈,莉丝,老同学!你怎么在这里?”
“我结婚了,先生在岛上开了家秘人侦探所。我上午在这里照料宠物,下午帮燃气公司查管道。你呢?买名犬了,是阔太太了吗?”
梅丽笑道:“不是。我在为一位科学家处做事,狗是他买的。”
“我们找时间叙叙,现在先去熟识一下佩迪。”
在罗杰斯医生办公室里,梅丽皱着眉翻看着体检报告。“够麻烦的,”罗杰斯说,“上了年纪,齿轮都磨损啦。但关键是心脏,他的动脉随时有被血块堵塞的危险,唯一办法是做心脏移植手术。现在的人工生物技术制造的心脏质量很好。”
“恐怕教授不会接受,我尽力说服他。”
梅丽看得出来,教授喜欢上这条狗了。佩迪很漂亮,纯黑的毛,坐着有半人多高,特别是它会讨人欢喜,专爱趴在老头儿身上舔他的脸。教授好像被它征服了。梅丽想保护佩迪,免遭掀掉头盖骨的噩运。她深知老头子从没孩子,也从未得到过任何人的温存和爱。长期压抑在心底的情感一旦被激发出来,那是无法抵御的,因而她费尽心机教佩迪讨老头儿的好。
但是鲁文基并未松口,而且开始在纸上设计起实验步骤和草图来。梅丽更加担心,试探地说:“佩迪受过照应老人的训练,再教教它,以后……”话未说完教授便沉下脸:“你喜欢它,让你再玩十天半月,实验不能再拖了。”
梅丽急了:“教授,你该先住院把病治好再干这些事。老不下决心,万一……”
“虚张声势,医生都这样。”
“那是有客观检查依据的呀,拖下去有危险。”
“怎么个治法?给我安起搏器?”
“比这更好——换个新的。”
“这么严重?好吧,做完这次实验我就去住院。就这样,别再罗嗦了。”
梅丽急中生智:“这不可能,至少要等四个月。所以你还是先治病,后弄狗。”
“为什么要等四个月?”教授诧异地问。
“佩迪怀孕了,你现在下得了手掀开它的头盖骨?”其实,佩迪是条公的,但梅丽拿准了教授搞不清。
“嘿!你怎么弄只大肚狗来坑我!”教授果然恼得涨红了脸。梅丽忍住笑说:“我原来不知道呀!后来细看它的谱系记录才知道的。”
这样,第二天鲁文基教授就去住院了。
德宝隆医院本身就是一座浓荫匝地、芳草如茵的大花园。主楼有10层,在花园的正中,附近有些辅助用楼房。花园西头四分之一的地方被一道墙分隔开来,成为一个单独的小天地。墙上的门平时是锁着的,散步的病人和来往探视的人都不能进去。这块小园子最西边角上有座精致的四层红砖楼房,周围也有些附属的小平房之类建筑物。红砖楼门口有块“细菌学部”字样的牌子。
鲁文基教授的病室在主楼四楼的西端。其实大部分病室都在东头,西头是医疗辅助用房,只有一间备用病室。教授嫌东头人多吵闹,便住到西边这间来。其实这边也不安静,工役常推着小车走过,而且病室对门是道运货电梯,每日用品和废物都从这儿运进运出。不过晚间倒很安静,没人过来。
罗杰斯医生负责教授的治疗,他制订了一套近乎“大修”的计划。主要是心脏移植,但订制的心脏需要半个月才有,因而先替教授移植了一副听骨以改进听力。手术后教授头上缠着绷带,很少走出房门,所以多半坐在朝西的窗前眺望底下的情景。这窗正对西小园那座红砖房,相隔有200米左右。教授发现那楼房很少有人出入,偶尔进出的都是穿白衣的医务人员。
梅丽每天都要带点东西来探望教授一次,并陪老头儿聊聊天。“教授,佩迪想你哪,天天闻着你的坐椅汪汪叫。”
教授一听就心痒难耐。“这畜生真懂事?下次让它对着对讲机叫几声我听听。”教授的机子带来了,是手表式的,戴在手腕上。
梅丽笑道:“那行。但你得留点神,医院里不准使用通话工具,怕干扰了医疗仪器。”
除了佩迪之外,教授在萨顿岛上结交的第二个伙伴是住在三楼的病号霍登先生,他们是在花园散步时认识的。霍登是个靠救济金生活的孤寡老头,从没人来看望他。“我真嫉妒你呀,天天有个女孩来探望你。我是死了也没人哭的。”
“不会吧,至少我会伤心的。你是什么病?”
“可是怪病!打前几年起,我得了‘思维中断症’。发的时候——”霍登突然住口,双目呆滞,表情僵固。教授吃了一惊,只过几秒钟霍登忽又恢复原状,难为情地说:“你看,又发作了。好端端地谈到一半,头脑中突然一片空白,过后又好了。”
“思维中断是精神分裂症的症状呀,你怎么住在三楼的心脏科病室?”
“有的医生也是这么说。但这里院长说是因为心脏不好,供血不足,大脑发生缺血引起的,所以要移植心脏。手术定在大后天。”
“这有根据么?不能单凭推论决定手术啊。”
“做过脑扫描,确实没病。那天检查回来时还从你门口过的,忘了吗?”
“不错。”教授忽然疑惑起来,“你怎么从运货电梯上来的呢?一般病人都是乘当中的载客电梯。”
“我不知道,是医生带着我走的。”
“还有,上来时干吗不在三楼停,要上到四楼,再从楼梯走下去?这不反常吗?”
“三楼没电梯门,不停。对了,一楼二楼也没门,一进去就直达四楼你房间旁边。”
“越发不对了。脑扫描室是在一楼,一楼没电梯门你打哪儿进的电梯呀?”
“你搞错了,老伙计。我不在一楼脑扫描室检查的,是在地下室的另一个检查中心,离这儿很远哩。从运货电梯下去,通过一条很长的走道,向左倒拐,我想是朝西,走几百米再上楼梯。这么远,肯定不在这大楼里了。但管它干什么呢?明天见吧,我该去服药了。”
第二天霍登没出来散步,第三天也没见影子。鲁文基装着随意走走,在三楼转了一遍,霍登的病室已换了个新病人。教授又把各个房间的病人登记牌看了个遍,也没见霍登这个名字。
“怎么好端端地竟失踪了呢?这不对头。”教授立刻产生了不祥预感,便用对讲机叫通梅丽,吩咐了几句。梅丽拨电话到医院接待室,声称:“我是社会救济局。这儿有份特殊医疗救济申请书,是你院一位叫霍登的先生的。我想知道他还需要花多少钱?”对方查了一下,回答:“霍登先生死了,不欠帐。”
“哦。请寄份死亡诊断书给我,我要销掉那份申请单。”
下午,梅丽来探视时把情况告诉了教授,两人都感到有点蹊跷。梅丽说:“也许是件手术事故,院方想掩盖起来。”
教授摇头:“应该明天才手术呢,莫非这医院搞盗窃人体器官的勾当?霍登没有亲属,选中他是有理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