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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需要信念。你只需要勇气去相信,不在于什么是真实的,而在于什么是可能的。”
“勇气是给军阀预备的,”我回答,“不是为我这个六十四岁的糟老头准备的。”
“每个人都有未开启勇气之井,”他说。“或许你的公主不在巴松。或许那里根本没有巴松,或许我确实像你想得一样疯。但你真的满足于接受这样的事实吗?还是你愿意鼓起勇气希望我是对的?”
“我当然希望你是对的,”我暴躁地说。“那又怎样?”
“希望指引信仰,信仰指引行动。”
“它指向玩笑农场。”
他看着我,脸上浮现出忧伤的神情。“你的公主完美吗?”
“十全十美,”我毫不犹豫地说。
我知道他还要继续问下一个问题,但是答案脱口而出。“是的。”
“一个完美的公主会爱上一个懦夫或是一个疯子吗?”他说。
“够了!”我呵斥道。“再过去的十个月里保持精神健全已经够艰难了。现在你有跑来列举这些充满诱惑的可能。我不能把我余生都花来想我会找到某种方法来再见到她。”
一开始我以为他在开玩笑。接着我明白他没有。
“暂不说这很疯狂,即使我真的这样做了也将一事无成。”
“你现在这样又成了什么事呢?”他问。
“什么也没有,”我突然泄了气,承认道。“每天早上,我起床后所作的全部事情就是等着这天慢慢的结束,这样我就能回去睡觉,在我再次醒来之前都不用看着她的面孔浮现在我眼前。”
“而你认为这才是一个精神健全的人的理性行为?”
“一个现实主义者的行为,”我回答。“她死了,她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你太看重现实了,”他回答。“一个现实主义者看到硅;一个疯子看到可以思考的机器。一个现实主义者看到黑根霉了;一个疯子看到不可思议的传染病解药。一个现实主义者看到繁星并自问,有什么好担心的?一个疯子看到同样的星辰并自问,为什么不担心?”他停顿了一下并聚精会神地瞪着我。“一个现实主义者会说,我的公主死了。一个疯子会说,既然约翰卡特能找到了征服死亡的方法,为什么她不能?”
“我希望我能这么说。”
“但是我不是疯子。”
“我可不为你感到难过。”我回答。
“哦?那你感到了什么?”
“嫉妒,”我说。“今晚或是明天,哪怕是后天,在他们来把你抓回到无论哪里你逃出来的地方之后,你依然会像现在一样虔诚地相信你所相信的现实。你确信你的公主在等你。你会花费你清醒的每一分钟去试图逃脱,试图回到巴松。你拥有信仰,希望和目标,它们令我印象深刻。我只希望我能拥有其中任何一样。”
“这并不难。”
“对于一位军阀来说或许是不难,但是对于一个有关节病和高血压的糟老头来说简直不可能,”我说着站起身。他好奇地看着我。“今晚我已经够疯狂了,”我对他说。“我要去睡觉了。如果你愿意的话你可以睡在沙发上,但如果我是你,我会在他们来找我之前离开。如果你去地下室,你会找到一些衣服和一双旧靴子,你可以拿走它们,你也可以从客厅的衣柜里拿走我的大衣。”
“感谢你的款待,”当我走上楼梯时他说。“我很抱歉让你记起了关于你的公主的痛苦回忆。”
“我珍爱我的回忆,”我回答。“只有现时是痛苦的。”
我爬上楼梯,在床上躺下,和衣而睡,在梦里我看到了丽萨还活着,并朝我微笑,我将这个梦作了整晚。
清晨,当我醒来并走下楼时,他已经离开了。一开始我以为他听取了我的建议赶在他的监管人之前离开了。但是当我望向窗外,我看到了他,就在他前夜所出现的地方。
他的手臂伸在胸前,面朝下倒在雪地里,好像新生的婴儿一样浑身赤裸。在我检查他的脉搏之前我就知道他已经死了。我希望我可以说他的脸上洋溢着快乐的笑容,但是他不是,他看起来就和我第一次找到他时一样冰冷而痛苦。
我打电话给警察,不到一个小时,他们就赶来并将他抬走了。他们告诉我,他们没有听说有疯子从当地精神病院逃跑。
上个星期我去找过他们几次。他们就是无法识别他的身份。任何地方都没有他的指纹和DNA的记录,他也不符合任何失踪人口的描述。我不能肯定他们是否结束了对他的调查,但是没有人来认领尸体,他们最终将他埋葬了,他的墓碑上没有名字,和丽萨在同一所公墓。
一如从前,我每天探望丽萨的坟墓,也开始拜访约翰的墓。我不知道为什么。他让我的想法变得疯狂,我无法甩开那些令人不安的念头,希望和可能的界限变得模糊,而我怨恨这些想法。更恰当的说,我怨恨他:他带着即将与他的公主相见的信念死去,而我却在永远都不能与我的公主的相见信念中活着。
我无法自拔地想,我们两个到底谁是那个精神健全的人?是那个以他信念的力量造就现实的人,还是那个因为缺乏勇气去创造一个新的现实而安逸于陈旧记忆的人。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发现我自己越来越沉迷于约翰所说过的话,我在脑中将它们想了一遍又一遍,直到二月十三日,我读到报纸上的一条消息说,明天将是未来六十年里火星最靠近地球的一天。
几个月来,我第一次打开我的电脑,在几家网络新闻机构上验证这条消息。我将这个消息反复思索了一会,还有关于约翰,关于丽萨。然后我打电话给基督救世军,在他们的留言机上留下一条信息,我给他们留下了我的地址,并告诉他们我不会锁门,欢迎他们拿走我的衣服,食物,家具,任何他们想要东西。
我花了之前的三个小时写下这些文字,这样无论是谁阅到它们都会明白我是自发自愿地去做我将要做的事情的,甚至是喜悦地,在我向消沉屈服了这么久之后,最终,我向希望低头了。
现在大概是凌晨三点。午夜时雪停了,天空中没有一片云彩,火星应该已经清晰可见。几分钟前,我整理出我喜欢的丽萨的照片,它们现在正整齐地排列在我旁边的桌子上,而她看起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美丽。
很快,我将会脱掉我的衣服,将它们整齐地叠放在办公椅上,然后走进院子。剩下的,就只须找到我所要寻找的那点星光。那是火星吗?是巴松吗?还是别的哪颗星星?这都没有区别。只有现实主义者才会这样看它们,是约翰向我展示了现实的局限性,而一个像我的公主一样完美的人怎么可能没有超越这些限制?
我相信她在等我,而且我想我很快就会知道了。
飞碟穿云破雾,急驶直下,在离地面约50英尺的地方猛然刹住,然后是一阵剧烈的碰撞声,飞碟降落在一块杂草丛生的荒地上。
“是这样,如果我们能随身带两只马克m号分裂器,就会感到更安全了。”
“嗯……好吧。不过只能给你们马克0号……希望你们在遇到麻烦时不要造成太大的破坏。”
“谢谢,这样我们就放心了。我会像你要求的那样,每30分钟向你报告一次,我们离开你不会超过两小时的。”
吉克斯普特尔漫不经心地把自己的触手弯成一个6条腿的支架,他在忧虑时总爱这么做。
“早上好,伙计!”他操着BBC(英国广播公司)播音员的口音说,“你能把我们带到离这儿最近的村庄、城镇或类似的公民集居的地方去吗?”
老寡妇汤姆金丝的住宅谁也不会弄错,即使最没经验的探险家也不会弄错。这位老太太看到有两位绅士站在她家门口,显得非常激动。至于两个人的衣饰的奇特之处,她丝毫也没有注意。她正在想那笔意料之外的遗产和新闻记者对她一百周岁生日的采访(她实际只有95岁,但她隐瞒了这一点)。她拿起一直挂在门边的石板,愉快地走向前去同她的客人打招呼。
“你们要说什么都写下来吧,”她手拿石板痴笑着说,“这20年来我一直耳聋。”
在第三家门口,他们遇到非常健谈的史密斯夫人。她说话像连珠炮似的,每分钟120个字。可是她的口音却像山姆一样,根本听不懂。当斯特好不容易找机会道了声歉,然后又继续向前走去。
在第六次,也许是第七次试探中,他们见到的不再是家庭妇女。门开了,一个瘦削的青年走出来,湿润的手上拿着一样东西,使这两位来客大为着迷。这是一本杂志,封面是一枚巨大的火箭,正从一个布满弹坑的行星上飞起。不管这是什么行星,反正不是地球。画面深处印着几个字:“伪科学惊险小说,售价25美分。”
P·C·亨克斯惊奇地看着这两个陌生人,极力不让自己的感情流露出来。
没有忙乱、没有电火花或五颜六色的射线,一段3英尺见方的墙壁静悄悄地溶化了,崩溃成一堆锥形的小沙堆。阳光射进了阴暗的地窖,当斯特松了一口气,一边把他那神秘的武器收了起来。
克利斯梯尔和当斯特极为不安地爬进一辆“班特力”牌小轿车的后座里,这辆汽车样子奇特,显得很不平稳,可是格拉哈姆亲切地称它为“玫瑰”。幸而放在一个生了锈的铁罩子下面的发动机是好的,很快,他们以每小时50英里的速度吼叫着驶出了小米尔顿。这简直是一种慢得惊人的相对速度,因为近几年来,克利斯梯尔和当斯特一直是以每秒钟几百万英里的速度遨游太空,现在却感到从未有过的害怕。当克利斯梯尔稍微恢复正常后,便掏出袖珍报话机向飞船喊话。
“我们正在返回途中,”他在狂风中嚷道,“我们找到了一个非常有知识的人,他现在正跟我们在一起,我们大概——呜——对不起——刚才我们正穿过一座桥——10分钟以后就回来。什么?不,当然不是,我们一点麻烦也未遇到,一切都很顺利。再见。”
这句话刚出口,台下立刻骚动了起来。一名《金星晚报》的自然专栏记者激动地站起来,向佐格教授发问道:“教授先生,您是怎样得出这个结论的呢。”
“那么这对我们的飞碟计划意味着什么呢?”另一名记者问道。
他话音未落,又一名记者迫不及待地向他发问:“除了你刚才所说的外,你们在研究中还发现了什么危险吗?”
佐格教授微微一笑,按下显示钮,一幅激光全息影像展现在大家眼前:“请看这里,你看到这片环绕地球上空的黑云了吗?我们称呼它‘爱迪生联合带’,我们不清楚它的构成,但它很可能给我们带来许多麻烦。所以在我们把第一个金星生物送到那里之前,我们将会作进一步的研究。
这时,一位记者打断他,问道:“对不起,教授,请问照片上这些黑色微粒是些什么东西?”
“那么这些石笋般挺立着的又是什么东西呢?”
“佐格教授,如果这些都是事实,那么飞碟计划不是会被迫延迟吗?”
“可是,教授,难道我们花费数以亿计的zuth只是为了在一个没有人的地球上降落飞船吗?”
“因为只要我们金星人能够学会在地球上存活,那我们就能在任何地方生存了!”
爱迪生联合带:爱迪生联合公司是美国一家大型电力公司,它制造了大量烟尘污染。
zuth:虚构的金星货币。zuth在英语中是空无一物的意思。
对这类劝说,尼尔的反应视劝说者而定。如果劝说者只是普普通通的目击者,他只觉得对方讨人嫌。如果说这种话的是一个被天使的法力治愈的前痼疾患者,他就必须费很大力气才能控制住心中想掐死这个人的冲动。但最让他受不了是一个名叫托尼·克雷恩的人居然也这么劝说尼尔。托尼的妻子同样死于天使下凡,但他现在一举一动都散发出对上帝的匍匐虔敬。他用泣不成声、硬咽难言的声音解释说,他已经接受了自己的宿命,成为上帝恭顺的信徒。他建议尼尔也这样做。
统计这次天使下凡的相关数据时,贾尼丝重获双腿自然被视为踢福,她自己也谦卑地为这种好运感谢上苍。但到了互助团体第一次集会时,一种负疚感悄悄爬上她的心头。在那里,贾尼丝遇上了两位癌症患者,他们同样目睹拉谢尔下凡,当时还以为自己的痊愈已经十拿九稳了,后来才发现人家把自己跳过去了,从此一直伤心失望。贾尼丝不禁彷徨起来:为什么自己受领了赐福,而别人却没有?
在公开场合,尼尔还能掩饰自己的痛苦(社会对成年人就是这么要求的)。但独自一人在家时,感情的闸门便訇然洞开。莎拉不在了,这种感觉淹没了他,让他控制不住地倒在地板上失声痛哭。他蜷缩成一团,硬咽着,抽搐着,涕泪横流,内心的绞痛一阵强似一阵,达到他从来不敢相信的程度。他再也忍受不下去了。几分钟,或者几小时后,痛苦稍减,直到这时,精疲力竭的尼尔才能沉沉睡去。第二天醒来,面对的又是没有莎拉的新的一天。
尼尔希望本尼能告诉他点什么,帮助他爱上上帝。本尼告诉他,天堂之光的美丽是无可比拟的,如此辉煌,如此壮丽,在它面前,任何怀疑都会烟消云散。它是无可辩驳的证据,足以证明人人都应当敬爱上帝,就像1+1=2一样显而易见。不幸的是,尽管本尼打了许多比方,他却无法用自己的言辞重现天堂之光的美丽。本来就虔信上帝的人听了本尼的话后激动得发抖,但对尼尔来说,本尼的话太含糊了,令人失望。于是,他转向其他方向寻求帮助。
电视人来到我房间是在周日的傍晚。
季节是春天,大概是春天,我想。反正是不太热也不很冷的时节。
不过坦率说来,季节在这里并不关键。关键是周日傍晚这点。
我不喜欢周日傍晚这一时分,或者说不喜欢它所附带的一切——总之不喜欢带有周日傍晚意味的状况。每当周日傍晚姗姗而至,我的脑袋必定开始作痛。痛的程度每次固然轻重有别,但终究是痛。两侧太阳穴1~1.5厘米左右的深处,柔软白嫩的肉块无端地绷得很紧,俨然肉块中间伸出无数条细线,而有人从辽远的地方握住那线头悄悄拉曳。不是特别痛。本来痛也无妨,却偏偏不很痛,不可思议。就像有根长针一下子长进严重麻醉的部位一样。
而且可以听见声响,不,与其说是声响,莫如说类似厚重的沉默在黑暗中隐约发出的呻吟:哎哟哎哟哟,哎哟哟哎哟哟,哎哟哎哟哟,声声入耳。这是最初征兆,随即痛感出现,继而视野开始一点点扭曲变形。预感引发记忆,记忆引发预感,犹如流向紊乱的潮水。空中浮现出半轮崭新剃刀样的白月,将疑问的光须拉满黑的大地。人们仿佛奚落我似的故意大声从走廊走过:咯噔、咯噔、咯噔、咯噔。
唯有如此,电视人才选在周日傍晚来我房间。恰如一场无声降落的抑郁而有无神秘意味的雨,轻手轻脚地在这苍茫暮色中潜入房间。
先描述一下电视人的外形。
电视人身体的尺寸比你我小一些。不是明显地小,而是小一些。对了,大约小2/10~3/10,而且各部位均衡地小。所以在措词上,与其是小,莫如说缩小更为准确。
也许你在什么地方见到过电视人,只是一开始没有注意到他们的相形见小。不过即使如此,恐怕他们也会给你留下某种奇异的印象,或许可以谙不快之感。有点奇怪呀——你肯定这样想,并且势必再次定定注视他们。初看并没有什么特别不自然的地方,但这反而显得不自然.就是说,电视人的不同小孩和小人的小全然不同。看到小孩和小人,我们是会感到他们小,但这种感觉大多是其体形的不谐调所引发的。他们小固然小,但不是一切均衡地小。比如手小脑袋大。这是一情况。然而电视人的小完全是另一码事。身高缩小为0.7,肩宽也缩小为0.7,脚、头、耳朵和手指的大小长短统统缩小为0.7,犹如略小于实物的精密塑料组合模型。
也可以说他们看上去好像用远近法画出的模特。虽说在眼前,却似远在天边。又如一幅幻灯片,平面扭曲、腾跃,本应伸手可触,然而无法触及。触及的是无可触及的物体。
这便是电视人。
他们一共三人。
他们既不敲门,又不按门铃,也不问声你好。只管悄然进屋,亦不闻足音。一人开门,另两人抱着电视机。电视机不很大,索尼彩电,极其普通。门我想该是锁上的,记不确切。忘锁也未可知,当时本没注意什么门锁,说不准锁与没锁。只是觉得大概是锁上的。
他们进来时,我正歪在沙发上怅怅地看天花板。家里仅我一人。下午妻子去会同伴了,几个高中同学相聚畅谈一番,然后去某处的饭店吃惊晚饭。
“你就随便吃点什么好么?”妻子临出门时说,“冰箱里有好多青菜和冷冻食品,自然可以做一点吧?另外可别忘了天圉前把洗的衣服收回来。”
无非是做晚饭,无非是收衣服,鸡毛蒜皮,保足挂齿,举手之劳罢了。哎哟哎哟哟,哎哟哎哟哟。
“你说什么了?”妻子问。
“没说什么呀。”我回答。
这么着,整个下午我都一个人歪在沙发上愣愣发呆。此外无事可干。看了会书——马尔克斯新出的小说。听了一段音乐。喝了一点啤酒。但对哪样都神思恍惚。也想上床睡一觉,可是对睡觉也集中不起精神,因而只好歪在沙发上眼望天花板。
就我来说,星期天的午后有很多事情便是这样一点点滑过。无论干什么都半途而废,都无法投入全副身心。我觉得若是上午恐怕一切都会遂心如意。本打算今天看这本书,听这张唱片,写这封回信,本打算今天要整理一下抽屉,买几样必需的东西,冲一冲久未冲洗的车身。然而随着时针转过两点过三点,随着黄昏的逐渐临近,哪一样也未能落在实处,归终还是在沙发上来日暮。时钟的声音直冲耳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其声如雨帘一般将四周物件一点一点削去。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在星期天的午后,一切看上去都被一点点磨损,一层层缩小,如同电视人本身。
电视人完全不把我放在眼里。从三个人的表情看来,仿佛我根本不在此处。他们打开门,把电视搬入房间。两人把电视放在地柜上面,另一个把插头按进插座。地柜上放着座钟和一大堆杂志。钟是结婚时朋友们送的贺礼,非常之大非常之重。大得重得俨然时间本身。声音也响,咔嚓、咔嚓、咔嚓、咔嚓,传遍整个房间。电视人把它从地柜移到地板。老婆定会发怒无疑,我想。她最讨厌别人乱动房间里的什物。况且把钟摆在地板上面,半夜里肯定撞在我脚上。两点一过我准保醒来上厕所,加之睡得晕晕乎乎,每次都碰上或撞上什么。
接着,电视人把杂志堆到茶几上。全是妻子的杂志(我几乎不看杂志,非书不看。对我来说,世间所有的杂志统统报废消失才好)。杂志有《自我》、《婚事》、《家庭画报》,一丘之貉。便是这些货色齐整整堆在地柜上来着。妻子不喜欢别人碰自己的杂志。一旦堆放的顺序出现变化,难免来一阵咆哮。所以我索性不靠近妻子的杂志,一页都没翻。岂料电视人全然无所顾忌,一古脑儿把杂志撤得干干净净。他们丝毫没有爱护的意思,弄得杂志上下颠倒.《自我》跑到《婚事》上边,《家庭画报》钻在《安安》下面,简直一塌糊涂。不仅如此,他们还将妻子夹在杂志中的书签折腾得遍地都是。夹书签的地方,对于妻子是载有重要信息的位置。至于是何信息重要到何种程度,我自是不得而知。或许与其工作有关,或许纯属私人性质。但不管怎样,对她无疑是重要信息。我猜想这回她必然大发牢骚。我甚至可以排列出她要说的台词,诸如偶尔出去见次同学高高兴兴地回家,家里就闹得天翻地覆等等。我暗暗叫苦,连连摇头。
总而言之,地柜上已空无一物。电视人随即把电视放了上去。他们把插进墙上的插座,按动开关。随着“滋滋”几声,荧屏变得惨白。等了好一阵子,还是没出来图像。他们用遥控器逐个变换频道。但哪个频道都白惨惨一片。我估计怕是因为没接天线。而房间某个地方是应该有天线接孔的。住进公寓之时,好像听管理员介绍过电视天线的接法,说是“接在这里就行”。可是我想不起在哪里。家里没有电视,早把那玩艺儿忘到脑后。
不过看样子电视人对接收信号全地兴致,甚至看不出他们有寻找天线接孔的意向。荧屏上白花花也罢,没有图像也罢,他们毫不介意,似乎只消按键接通电源,就算大功告成。
电视机是新的。虽说没放在包装箱里,但一眼即可看出是不折不扣的新货。机身一侧还用透明胶带粘着一个塑料袋,袋里装有使用说明书和质量保证书。电源软线如同刚出水的活鱼银光熠熠。
三个电视人分别从房间不同的地方检验似的凝视电视白色的画面。其中一个来我身旁,确认从我坐的位置如何才能看清画面。电视机正好安放在我的正面,距离也远近恰到好处。他们仿佛对此心满意足。看情形作业已告一段落,一个电视人(来我身旁确认画面的那个)把遥控器放在茶几上。
这时间里,电视人一句话也没说。他们只是正确地按顺序操作,无须特意交换语言。三个人分别卓有成效地圆满完成了各自的任务。心灵手巧,动作麻利。作业所用时间也短。最后,一个电视人拿起一直放在地板上的座钟,满房间物色合适的摆放位置,但半天也没物色出来.归终又放回地板。咔嚓、咔嚓、咔嚓、咔嚓,钟在地板吃力地拖着时间的脚步,我住的这间公寓相当窄小,加上堆有我的书和妻子的资料,几乎边落脚处也没有。我迟早非给这钟绊倒不可。想着,叹了口气。毫无疑问,绝对绊倒,我敢打赌。
三个电视人一律身穿藏青色上衣。不知是何布料,反正像是滑溜溜的。下身是蓝牛仔裤,脚上是网球鞋。服装和鞋都被缩小一些。看他们忙这忙那的时间里,良久我竟开始怀疑自己其小的看法存在问题,觉得好像自己是戴一副高度数的眼镜倒坐在冲浪船上。风景前后变形,从中认识到自己迄今无意识置身的世界的平衡并非绝对的。而使我产生如此心情的便是电视人。
直到最后,电视人也一言未发。他们三个再次检查了一遍电视画面,再次确认没有问题之后.荧屏恢复到原来冷漠的深灰色。窗外已开始发黑,传来某人叫某人的声音。公寓走廊里有人缓缓走过,一如往常地故意发出一阵很大的皮鞋声:咯噔、咯噔、咯噔、咯噔。周日的傍晚。
电视人再次巡视似的在房间里转一圈,开门出去了。同进来时一样,对我根本不理不睬,仿佛压根儿就没我这个人。
从电视人进来到其出门离去,我身体一动未动,一声未吭,始终倒在沙发上观看他们作业。哐许你会说这不自然——房间里突然闯进生人且是三个生人,又自作主张地放下一台电视机,居然不声不响地只是默默观看,未免有点荒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