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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去非洲或者马达加斯加旅行过吗?”
“我舅舅在外事处工作,常常到处跑,她过去常常跟着他。我记不得她去过哪儿了——我得问问她。”
“你介意我摸摸它们吗?”我问。
他说当然可以。叶子是典型的灰绿色的椭圆形叶子,带有茸毛,花朵在这些叶子上摇曳着。这东西肯定是尖角樱草,但是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尖角樱草。
“我想你最好给你母亲打个电话。”我说,接着又说明我和贝尼的职业。
店铺关了,可店家和他的员工等着他的母亲前来与我们会面。在等待的这段时间里,贝尼只是靠着货架站着,闭着双眼,手揣在兜里。“你又重蹈覆辙了。”我悄悄对他说。
他没有回答我。正当我转身走向尖角樱草花时,他睁开眼低声说:“尖角樱草。”
然后,他笑了。
阿巴·福兹库克,32节:“我有一个梦。”第二天。安格雷萨的墓前。
关于贝尼,我想说的是,他很高尚。他带我去了瑞典,我们存安格雷萨的墓碑周围种下了那“尖角樱草”,或者说是《跳舞皇后》。结果,这种花并非任何病痛的药方,但它是一个新品种,贝尼给它取了名字。
“安格雷萨会喜爱这些花的。”我告诉贝尼。
他没答话,只是不停地播种着那植物。在这片土地上,我们的周围,有一个美妙的声音系统在演奏着她的音乐——当然,只是她的歌曲中的一首。相信天使吧,她吟唱着。我不知道我是否相信天使,但我能看到天使在贝尼工作中给他带来的好处。没有人打算找回已经失去的世界,可到处都有那失落世界的小小片段存活了下来。贝尼正是在挽救那些片段中的一部分。
“这些花真好看。”我对他说。
当然,他什么也没说。
他不需要说什么了。
《光芒万丈的绿色星星》是一篇震撼人心、阴郁又精致的中篇小说,它带着我们走进高科技未来的越南,走进陌生的、灵异出没的景象中,进行了一次对仇恨、怜悯、出卖和拯救,以及各种人物性格的探究。
卢修斯·谢帕德是近十年来最受欢迎、最有影响以及最多产的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新兴作家之一。十几年来,我们不断地看到涌现出一系列由谢帕德撰写的异乎寻常、十分引入注目的故事,这些故事包括《美洲虎猎手》、《黑珊瑚》、《一节西班牙语课》、《画出巨龙格瑞欧的男人》、《阴影》、《旅行者的故事》、《人类历史》、《风是怎么嘲笑玛达凯特的》、《内心狂野》、《龙鳞猎手的漂亮女儿》,以及《R&R》和《太空人巴纳寇·比尔》,其中《R&R》1987年荣获星云奖最佳中篇小说,《太空人巴纳寇·比尔》1993年获雨果奖。1988年,他凭借不朽的短篇小说选集《美洲虎猎手》摘取了世界幻想奖,随后在1992年凭借其第二本选集《终结地球》再次获得世界幻想奖。谢帕德的其他著作包括长篇小说《绿色眼睛》、《婆罗洲》和《戈尔登一家》。他最近的一本作品是选集《太空人巴纳寇·比尔》,目前他在创作一部主流长篇小说《家庭价值》。卢修斯·谢帕德生于弗吉尼亚州林奇堡,现居于华盛顿州。
在我十三岁生日前几个月,妈妈在一个梦境中来看我,向我解释了为什么她在七年前把我送入马戏团里生活。我相信这个梦是三菱牌的,它的生物芯片型号为月光花系列,在当时这是为色情媒体制订的标准;它被设定为一旦我的睾丸素分泌达到某个特定水平时就激活,并且它塑造出一位性感的亚洲女子,借用这个身体我妈妈换上她自己的脸孔出现。我本来以为她必定是异常匆忙,因而被迫使用这种手段;可是,考虑到家族史上曾出现过众多枭雄,我稍后意识到她在一块色情芯片上动手脚的决定也许是故意的,用这种有意挑拨恋母情结的方法来暗示她的信息十分紧急。
在梦中,妈妈告诉我当我十八岁时,我将取得外公财产的继承权,这一大笔财富能让我成为越南最富有的人。我仍旧让她牵肠挂肚,她怕我父亲最终会迫使我听命于他,陷入他的控制,那样他会害死我的。送我和她的老朋友范凯在一起生活就是她确保我安全的一种方式。如果一切按计划进行,我能有几年时间来考虑我最大的兴趣是取得继承权还是发誓放弃这一权利,继续我安全的隐姓埋名的生活。她向我保证,范会用一种能让我做出正确决定的方式教育我。
不用说,我肯定是流着泪从梦中醒来。范不久前刚告诉我,在我到他这里不久妈妈就死了,我父亲很可能要为她的死负责;而这个再次证明了父亲的背信弃义以及母亲的胆识与慈祥,这个新的证据与强烈的色情梦境混淆在一起,让我痛苦不已,更加失落。那天晚上余下的时问里,我呆坐在床上,听着林蛙的奇异叫声,让绝望在我的脑海中翻腾,将我那毫无生气的生活撕得支离破碎。
第二天一早,我找到范,告诉了他这个梦,并问他自己该怎么做。他坐在凌乱的拖车里的那张桌子旁,核算着账目。这辆拖车既是他的住处也是他的办公室。他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虚弱老头,一头灰白短发,身穿白色开领衬衫、绿色棉布裤子。他有一张长脸——尤其是颧骨到颚部之间的距离很长——还有一副近似女性的阴柔面孔,这两样特征的结合带给他一副狡诈、媚人的相貌。尽管他可能比较狡猾,有时我甚至怀疑他具有超自然能力——至少会在一想到他能发现我做的所有错事时这样认为,但我还是能感觉到他实际上有一颗直率的心灵——尽管他认为社会对他不公平。而他惟一的乐趣,除了马戏团外就是阅读和书法了。他偶尔吸几口鸦片,别无其他恶习,此刻当他给我讲述他的家庭以及他在政府中的关系网络(他说他仍维系着那些关系)时,所有的一切打动了我,他的一生中充满了生活的乐趣和因毛躁而犯下的错误,他现在正在把这一切抛诸身后,竭力摆脱人世间的七情六欲。
“你必须学会审时度势。”他边说边在椅子中挪了挪身子,猛地往身后的墙上一靠,堆放在他头上橱柜里的那摞传单抖动了一下,一张传单飘飘悠悠地掉到了桌上。他将传单扒拉开,传单仿佛被幽灵的手操纵着,在我面前的空中飘舞,上面有一幅细致的彩色图片上画着一座宏伟的帐篷——这比我们在其中表演的任何一座帐篷都要宏伟上千倍——还有一行手写体的字,称“光芒万丈的绿色星星马戏团”即将到来。
“你必须尽可能了解你父亲和他同伙的所有事情,”他接着说,“这样一来你就能发现他的弱点,弄清他的实力。但最为紧要的事是你必须活下去。你会成为一个能够决定如何最有效地运用所掌握的知识的人。但你对他的研究不能达到着魔的程度,因为他的思想和性格有可能会影响你。当然,说要比做容易。不过只要你以慎重的方式开始研究,你会成功的。”
我问他该怎样收集必要的信息,他用笔指了一下另一个橱柜。这是一个带有玻璃门的柜子,里面装着剪贴簿和成捆的打印纸。柜子下面,一只虎斑猫睡在一台破旧的收音机上,收音机旁边的盒子上摆放着镶框的照片,那是范的妻子、女儿和外孙,他曾告诉过我,在多年前的一起空难中他们都遇难了。
“从那儿开始吧。”他说,“等你研究完了那些东西时,我在政府里的朋友会给我们提供你父亲的金融记录和其他材料。”
我小心翼翼地走向那个橱柜,我已经做好对付地板上堆着的大量的杂志、报纸和档案盒的准备,不过范伸手挡住了我。“最重要的是,”他说,“你必须活着。我们会每天给你腾出一点儿时间学习的,但在学习之前你是我戏团中的一员,得干活。你去吧,待会儿我们再坐下来列个时间表。”
在桌子上,除了他的电脑,还有一个盛满加糖鸡蛋汁的咖啡杯和一个装着几片甜瓜的塑料盘。他给了我一片儿甜瓜,然后抄着手,把手搁在隆起的腹部上,看着我吃。“你打算单独找个时间悼念一下你的母亲吗?”他问道,“我想,马戏团少了你一个早晨,还能应付。”
“现在不用,”我告诉他,“以后吧,尽管……”
我吃完甜瓜,把瓜皮放在盘子上,然后向门口走去,但他又把我叫了回去。
“菲利浦,”他说,“我无法补救过去了,但我能保证你未来的地位。我视你为我的继承人,总有一天这马戏团会是你的。”
我凝视着他,即便他的话很直白,但我还是吃不太准他所说的意味着什么。
“马戏团似乎不算一份昂贵的礼物,”他说道,“不过你也许会发现它比外表上看上去要好得多。”
我向他表示由衷的感谢,可他做了一个鬼腧,挥手示意要我安静——他并不习惯情感表白,接着再一次提醒我要去干我的杂活。
“要是可能的话现在就去照顾少校吧,”他说,“早上如何打发时间对他来说可是件难事。我知道他很高兴你去陪他。”
“光芒万丈的绿色星星”并不是那种秉承上个世纪传统的那种大型旅行马戏团。从我进马戏团到现在,戏团里的演员从未超过八名,只有少数几项展览品,比如赶时髦的进行过基因改造的异兽,一堆长着手而不是爪子的微型虎,一只词汇量只有三十七个词的猴子,诸如此类的。我们目前的节目非常简单,无法与那些驻扎在河内、顺化、西贡等大城市或者与之相邻城镇的马戏团竞争。但乡下的村民还是把我们视为连接他们所尊崇的过去的一种纽带,从我们的表演中那种未加修饰的魅力中找到了对自身怀旧之情的慰藉——仿佛我们本身就承载着过去,我们表演出了一种幻境,在他们眼前重现了上个世纪某个时期的田园气息。另外,即便有机会到人口众多的聚居地去表演,范也会拒绝,因为据他所言这种地区的官员会索取过高的贿赂和执照费。因此在我生命的头十八年中,我从未进过城市,也从未走出马戏团的小天地,和别的人接触过。我对我的国家的了解就和一个匆匆到此观光的游客一样少。我们开着三辆沼气动力的旧卡车——其中一辆拉着范的拖车——横穿越南的北部和中部,到达一个地方后将帐篷架在牧场、学校操场或足球场上,很少在一个地方停留超过数晚的。有时,为了配合某个富有家族出资的大型庆典,我们也愿意与其他戏团合作;不过,范很讨厌参与这种事情,因为被这么多人包围会让我们所有人的情绪都太过激动,而这将危害到他脆弱的健康。
直到今天,少校仍是一个谜。我完全不知道他的身份是否和他所声称的相符,我觉得他也不知道自己是谁——他那些与身份相关的述说通常都是含糊的、混乱的,惟一他能非常肯定的是:他从小是孤儿,由叔叔婶婶拉扯大,没结过婚,就这些。其他他所讲述的关于其身份的述说到底是真实记忆、错觉还是被植入的产物,谁都说不清楚。为了迎合观众,我们让这些全变成了事实,把他宣传成上次越南战争的幸存战俘马丁·波耶特少校,已经一百多岁,且长着一副可怕的容貌。不过长寿和丑陋似乎也是经由病毒方法基因改造试验的结果。这是一位河内医生的看法——有一次少校生病了,是这位医生来诊治的他。我们觉得医生的判断很有可能是真的,因为这种无节制的试验从20世纪末2l世纪初后就在整个东南亚被频繁地实施。但是波耶特少校本人的脑中并没有将他弄得如此畸形、长寿(要是有人相信他真的有那么老的话)的实验过程的记忆。
我们当时宿营在一个叫作锦鲁的小村附近,少校所住的帐篷扎在密林的边上。他喜欢丛林,喜欢它的味道和树荫,还有它给人包围的感觉——他非常害怕暴露在空旷的地方。因为这种恐惧,无论何时我们送他去主帐篷表演时,都要走在他身旁,手持雨伞遮挡着他,以免他看到天空。他似乎觉得这样就能逃脱上帝及其臣民的视线。可一旦进入主帐篷内,仿佛由于这座正式表演的建筑抑制了他对开放空间和被人注视的厌恶,少校马上表现出自傲的一面,走近看台,孩子们被吓得纷纷避开,妇女们则闭上眼睛。裹在他身上的皮肤有很多黑色的皱褶(他是非裔美国人),当他抬起胳膊时,臂下的皱褶就像蝙蝠的翅膀那样展开。他的脸半藏在像围巾一样的皱皮下,那是一张很奇异的脸,略微有些人样,你能看到脸上有明显的树皮般的螺旋花纹。在一种似乎比人类灵魂还要织热的力量驱使下,那张奇异的脸庞显得生气勃勃,但有些神情恍惚。他的瞳孔里有少许像鬼火一样的光芒在闪动。少校身上惟一的衣服是一件破旧的灰衬衫,他拄着一支从番木瓜树苗上砍下来的木杖,脚步蹒跚。他就像是个曾经和死神签订了合约却从地狱中逃脱出来的先知,被烧得焦黑,拥有魔力,又饱尝死亡的滋味。当他开口讲述越南战争的故事时,那些共产党人的英勇事迹和帮助他们获得胜利的神奇力量,全都通过他深沉粗糙的嗓音述说出来。他那饱受苦难的过去、他的丑陋都为他的内在增添了一种力量,此时的他似乎变成了一位诗人,一个为了能得到更加善辩的天赋,为了内在美而牺牲了外在美。观众们都被吸引过来,他们不再惊慌,兴奋起来,用热烈的欢呼为他致敬……不过他们从来没有看过我在晨曦中所见到的少校:一具只会不断唠叨的衰老躯壳,只要从帐篷外传来什么声音,就会立刻被吓得惊慌失措,呆坐在自己排泄出的秽物中,因过于虚弱或是胆怯而一动不动。
我走进帐篷,闻到那股恶臭,不禁别过脸。少校把脑袋缩进肩膀,试图把自己裹进发出臭味的皮肤皱褶里。为了劝他站起来,我轻声细气地跟他说话,就像对着一只受到惊吓的小动物那样。一旦他站起身来,我就给他洗澡,将一桶桶的水泼在他颤抖的身上。当我终于觉得自己已经费尽力气做了很长时间时,就拖过刚砍下来的树权,铺个干净的地方让他坐下。他颤巍巍地低下身子,坐在树权上,开始吃我给他拿来的早餐,一碗混有蔬菜的米饭。他把食物捏成小球,然后把它塞到喉咙里去——他很难吞咽食物。
“好吃吗?”我问道。他发出了肯定的嘟囔声。黑暗中我能看见他眼中的点点奇异的光亮。
我讨厌照顾少校(这也许就是范让我负责照顾他的原因所在)。我讨厌他那丑陋、散发着恶臭的身体,而且,作为拥有一半美国血统和~半越南血统的人,我恨他编造的越战故事。尽管越南战争已经结束很久了,我仍然被他所描述的那个时代加倍地折磨着。但这天早晨,或许是因为我头天晚上接受了妈妈的信息,促使我抛开以往的成见,用另外一种角度看事情,少校引起了我的兴趣。就好像突然见到了一个神话中的生物,狮头羊身蛇尾兽或者人头狮身蝎尾兽之类的,我想我能感受到他体内藏有一个说书人的灵魂,就在他被岁月侵蚀的脸孔下很浅的地方散发着光芒。
“你知道我是谁吗?”我问道。
他费力地咽下食物,用那双闪烁着鬼火的眼睛盯着我。我重复了一遍问题。
“菲利普。”他说道,但是他发了两个重音节①,似乎这个名字只是他刚刚学会一个单词的发音,并不知道意思。
我很想知道他是否就像范所猜测的那样,本来是个正常的普通人,却被变成了怪物,脑袋里塞满了经典的传说和虚假的记忆。所有这一切仿佛是对某种不可猜测的罪行的惩罚,或者只不过是沉迷于自怨自艾而产生的幻觉。或许他真的是马丁·波耶特少校?一位拥有一段怪诞的经历,来自往昔时代的信使?他的故事中也许包含着某个能揭示真相的内核,正如那块生物芯片中包含着我妈妈的真实感情?我所知道的是范从另一个马戏团买来了他,而他的上任主人在宣志省的丛林中发现了他,他靠附近村镇上的人的施舍度日,那儿的人认为他是个鬼魂,是显灵的恶鬼。
等到他吃完饭,我就请他给我讲讲战争的事情,他马上就开始讲他那些离奇传说中的一段;但我截住了他的话头,说道:“给我讲讲那场真正的战争,你经历过的战争。”
他陷入沉思,最后讲了起来。他所用的不是娱乐观众的那种洪亮的音调,而是需要用心才能听清的呢喃。
“1967年5月10日,我们以整连的兵力……进驻重火力点。工兵刚刚构建完工事……而且……还有……”他倒抽了口冷气,“这个阵地在老挝边境附近。往远处望去能看到一座荒废的橡胶园。我们面前除了没有任何植被覆盖的红土……以及铁丝网外,别无他物。不过在我们后方……丛林……离工事太近了。炮兵清除了它。一排排炮弹……它们都朝同一个方向倒下了……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扫过……都被撂倒了。”
他的陈述尽管依旧吃力缓慢,还伴有些微的停顿,但他做着虚弱的手势来帮助我理解。这些动作使得他皮肤的皱褶堆在一处。他瞳孔内的光点闪动得厉害了,我相信他的眼睛能在夜晚观察战场——那是距离我们这个时代多么久远的东西啊。
“因为那红色的泥土,我们的军事基地被称作‘浴火红玉’。不过,泥土并不是红玉色的,而是那种快要凝固的血的颜色。一连几个月我们坚守阵地,只防御,不发动攻击。我们本来预料到会有强烈的抵抗,会有人来攻击我们,然而不可思议的是我们日复一日地待在那儿,却什么都没发生。我们无事可干,每天只能进行例行的巡逻。遵守纪律几乎是不可能做到的,但我尽量不违反纪律。每个人都托病逃差,吸毒四处蔓延。按惯例,我本可以把基地中的每一个人都送上军事法庭。可那又有什么意义呢?我们拼死拼活,却得不到什么好处。我们被困在了一个牵制行动中,战争策略既无方向性又无目的性。于是在夏日的高温和雨季逐渐消磨掉人们的信心时,我就只能尽量保持理智,不让自己堕落来填补空虚。
“十月来临,降雨减少了。尽管仍没有任何迹象表明敌人增强了兵力,但我有种感觉,某件大事要浮出水面了。我向连部指挥官汇报了此事,他也有同感。我被告知有情报暗示敌人在计划集结一次秋冬战役,可能会一直延续到越南春节。不过没人把这当回事,我自己也没把这消息当真。但作为一名士兵,无所事事闲坐了六个月,我极想打上一仗。我那么渴望交战,甚至失去了冷静判断的能力。我忽视了种种迹象,我……我拒绝……我……”
他突然停下话头,手在头上空乱抓什么东西——也许是幽灵,然后他发出一声极其痛苦的哀号,双手捂住了脸,开始像个被热病击垮了的人一样颤抖起来。
我陪他坐着,直到他精疲力尽,陷入一种神游状态,迟钝地直勾勾地盯着地面。他一动不动,如果我在丛林中与他偶遇,肯定会把他错认为一块树根,那种丑陋的人形树根。只有他显得黏滞的喘息打消了这种错觉。我不知道如何评论他的故事。简朴的叙述风格明显与他以往讲的那些故事有所不同,这令它较为可信。然而,我记起每次他回忆到能揭示其真实身份的地方,就会这样。无论如何,他个人并不完整的悲剧故事并没有减少我刚对他的神秘产生的迷恋。这好似我打碎了一个搁在壁炉上的花瓶,因此我第一次有机会查看瓶底,发现了雕刻在那里的一个复杂难解的记号,吸引着我的眼神沿着黑色的纹路搜索,希冀能破解隐藏在位于中央的符号的秘密。我得承认,在少校的故事的最后,我看到了某种凄惨、同时也是最吸引人的东西。这东西不像一个单纯的秘密,更像是秘密的来源。它不是什么事实,而是线索,能引导人们发现真相或完全与事实相反的假象。我只不过是个孩子——至少是个稚气未脱的少年,因而我并不知道自己产生这种想法的原因,它似乎很可能是种幻觉的产物。但我能肯定自己知道这个结论在这个时候很重要,也知道原因。因为我有一种强烈的感觉:我与少校之间是有联系的,还有一一种强烈的预感:从某种程度上讲,他的秘密与我的秘密有共鸣之处。
除了我新近的学习计划,即研究我父亲的行动之外,我加强了与波耶特少校的联系,只要有机会就会去拜访他。接下去几年的日子大多与以往相同,被旅行和表演(我担任小丑和飞刀手助手的角色)所占据,与在“光芒万丈的绿色星星”中生活所产生的所有烦闷和快乐相伴。当然,还是有其他变化的。范变得日益虚弱、孤僻,少校的精神状况也恶化了,戏团中有四位成员离开,随后又有四名新人加人。两位走钢丝演员,金和姬,年龄各为七岁和十岁的漂亮朝鲜姐妹——她们是由另一家戏团训练出来的孤儿,还有川,一个中等年纪、圆脸膛的男子,他的大肚皮丝毫没妨碍到他充满活力地翻筋斗和跌跤。不过在我看来,最值得注意的是范的外甥女,昙,一个来自顺化的苗条又恬静的女孩,一见到她我就立刻坠入了情网。
昙在加入我们时大约十七岁,比我大一岁。对处于青春期的我来说,年龄差异似乎并非绝不可逾越。她光亮乌黑的头发垂至腰部,皮肤是那种敷上金粉的檀香木色,脸庞则似乎是贝壳浮雕,端庄与性感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她父亲得了不治之症,现在他和昙的母亲已被上传到“索尼人工智能公司”的虚拟社会主机中去了。于是范,她的舅舅,就成了昙的监护人。她没有什么表演技艺,但她可以穿上闪闪发光的暴露装束跳舞,参演滑稽演员的小闹剧以及做我们飞刀手的靶子。飞刀手是一个名叫戴特的沉默寡言的年轻人,他被宣传成了詹姆斯·邦德·科奇斯①。戴特的另一个靶子是梅,一位矮胖的有中国台湾血统的女孩,她也是戏团的医生,懂得一些草药知识。梅昂首阔步地走上台,靠着木板站好,戴特将他的飞刀投在距她身体不足一厘米远的木板上,但当昙取代她的位置时,他就会极其谨慎小心,让飞刀扎在差不多七八英寸远的地方,这种悬殊的差别总惹得观众笑个不停。
昙来了几个月了,可我几乎不跟她说话,除非对话不可避免。我太害羞了,无法应付正常的交谈。我真心诚意地希望自己现在就已十八岁,成为一个男人,能拥有果断的信心,我想到那个年龄时这将是自然而然的事。在目前的情况下,我因缺乏自信心,只能远远地带着爱意看着她,幻想我们之间的对话和其他亲昵行为,去承受单方面情欲的煎熬。不过,有一天下午,当我坐在范的拖车外面的草地上,认真研究一些涉及我父亲投资状况的报告时,她走上前来,问我在做什么。她穿着宽松的黑色长裤和白色短衫。
“我看到你每天都在读书。”她说道,“你那么专注于你的学业,是打算上大学吗?”
我们当时驻扎在善莆镇外,这是一个河内以南六十英里的小镇,我们的帐篷在一条宽阔又曲折的小河岸边,河岸芳草青青,河水在锡白色的天空下泛着黑色的光芒。四周是暗绿色的锥状小山,有些地方露出了岩层,更多的地方被低矮的小树覆盖着,这些小树树干弯曲,螺旋状的枝权末端长着团状叶子。主帐篷就竖立在最近的山根下,帐篷顶上支着一面布满戏团星星标志的三角旗。其他人都在里面,为晚上的演出做着准备。真是一派艨胧而又沉静的景色,就像画在古宣纸上的嚼,但我已无心去欣赏这幅美景——我眼中的世界早已缩小到我们俩所在的空间里。
昙盘腿坐在我身旁,我嗅着地身上的香味。不是什么香水,而是她散发出的体香。我竭力解释我研究的目的,滔滔不绝,仿佛关于我身世的那可怕秘密的负担随着言语从我的身体里流了出去。这个秘密或多或少算是块心病,除了范之外没人知道我在做什么,而且由于他在这个任务中的角色是守护神,而不是红颜知己,我感到很压抑,因为我厌烦的报仇责任而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现在看来,通过透露这个闲扰着我的生活的悲剧,我达到了减轻身上压力的目的。因此,为了能完全消除秘密带来的压力,我向她讲起了我的父亲。
“他叫威廉·佛朗兹。”我说道,又赶快补充说我已经用“范”来做我自己的姓。“他的父亲上个世纪九十年代移居到亚洲,那时正是‘多美’①初期,他在西贡创造了大笔财富,配备了一批使用沼气能源的出租车队。他儿子——即我父亲——扩大了家族的影响。他投资了一系列建筑工程,可所有这些项目都赔了钱。娶我妈时他已陷入了财政危机,他用她的钱在岘港投资娱乐场所。于是他补上了大部分的亏空。从那时起,他就决定与马来群岛的赌博集圈及中国台湾的竹联帮联合。结果他成了一个有势力的人物,但他的瓷金却周转不开了,没有空间施展。要是他抢到了我外公财产的控制权,他就会成为一个非常危险的人物。”
“可这都太客观了。”昙说道,“你自己完全不记得他是什么样的人了吗?”
“模模糊糊有一点儿。”我说道,“从我能搜集的全部赛料来看,他从未对我有太大兴趣……只是把我当作一个潜在可利用的工具。事实上,我也几乎记不得妈妈了。只是偶尔,我仿佛看到她站在一扇窗户边,而她说话的声音就像在唱歌。我有一个她长相的笼统印象,别的就没什么了。”
昙的眼神瞟向河边,一些村里的孩子在沿着河岸互相追逐着,一艘撑着黄色帆的货船拐过河湾,驶入视线。
“我很惊讶,”她说道,“只记得他们的经历却不记得他们本人,那可够糟的不是吗?”
我猜她在想念她的双亲,我想说些安慰的话,但上传人的智能这种事对我来说太陌生了,我怕自己显得太愚蠢。
“只要我想就能随时见到妈妈爸爸,”昙低头盯着草地说道,“我可以去世界上任意一个索尼办事处,输入密码召唤他们。他们出现时与原本的他们惟妙惟肖,但我知道那不是他们。他们说话的样子……还是跟过去一样。但某种东西失去了,某种精神或者某种特质。”她瞥了我一眼。和她美丽的黑眸对视,我感到一阵眩晕,几近飘飘欲仙。
“某种东西死了,”她继续说道,“我知道的!我们不仅仅是电子脉冲,我们不能被吸入一台机器而生存。某种东西死了,很重要的东西。一进机器就什么都没有了。我们所看到的不过是彩色的影子。”
“我没有多少接触电脑的经验。”我说道。
“但你体验过生命!”她轻抚着我的手背,“你感觉不到在你体内的生命吗?我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它,灵魂吗?我不知道……”
我似乎感觉到了她所说的那样东西在我胸膛内跳动,热血沿着一条难以理解的路线穿越全身,涌遍大脑和身体,存在于体内的呼吸通道如同一支长笛,吹奏出短暂而优美的生命音符,一种独特的音调,然后散人空气的海洋中去。无论何时,只要我一想起昙那天早晨的样子,就能感觉到那种微妙的震撼心灵的东西,短暂与永恒同时盘旋在我所占的空间中。
“这个话题过于严肃了,”她说,“很抱歉,我思念父母有些过头了。”她将长发甩到背后,嫣然一笑。“你会下象棋吗?”
“不会。”我承认道。
“你必须学会!要是你想对抗你的父亲,棋艺会有所帮助的。”一抹后悔的神情浮上她的脸庞,好像她意识到了自己的措辞,“即便你不会……我的意思是说……”慌乱之中,她挥了下手想驱散这种尴尬的局面。“我是开玩笑。”她说,“我会教你的。”
我没有成为一名优秀的棋手,因为我被老师搅得太过心烦意乱,而没有用心听她的教导。但我还是很感激这项游戏,因为通过骑士和皇后的移动,通过我的笨拙和她的耐心,通过数个小时亲密地坐在一起,我们的心灵贴近了。我们不再仅仅是朋友……从最初的谈话开始,很显然我们都乐于某天能进一步确定我们的关系。在这件事上,我居然不感到心急。我知道当昙准备好了时,她会告诉我的。我们暂时享受着一种超友谊的关系,花去我们的所有空闲时间待存一起,我们身体上的接触仅限于牵手和亲吻脸颊。这并不是说我总能成功地克制自己,不超越那些界限。
有一次我们躺在范的拖车顶上,仰望着星空,我终于受不住她的香味和她靠着我肩头暖意的诱惑,用胳膊肘支起身子,向她的嘴吻去。她回应了我,我则悄悄地解开了她的短衫,褪去了她的胸衣。在我继续深入之前,她就挺直身子坐了起来,合上衣襟,给了我一个受伤的眼神,然后从拖车上滑下去,消失在夜色里,留下我沉浸在一种沮丧、痛苦的状态中。
那天晚上我睡得很少,担心我让我们的关系出现永远无法弥补的伤痕。可是第二天,她表现得似乎什么都没发生过,我们还是同以前一样,只是我比以前更想得到她了。
然而范可没那么仁慈。我不确定他是怎么知道我对他外甥女做出无礼举动的——很可能只是他凭直觉觉察到了。我无法想像是昙告诉了他。无论他的消息来源是什么,第二天演出结束后他走进了主帐篷,我正在那儿练习飞刀,要把它们投到一块画有红色人形轮廓的木板上。他问我,我对他的敬畏是否减弱到会玷辱他姐姐的女儿的程度。
他坐在第一排看台上,身体向后仰着,双肘支在他身后的那排椅子上,带着嫌恶的神色盯着我。我被这突如其来的质问激怒了,没有马上回答而是掷出了一一柄飞刀,它扎在了人形轮廓的手臂和腰部之间。我走向木板,猛地拽下刀,背对着他说,“我没有玷辱她。”
“但你肯定想干那事。”他说道。
我无法克制自己的愤怒,旋过身子,对着他吼叫:“你没年轻过吗?你没恋爱过吗?”
“恋爱。”他发出干瘪的笑声,“如果你在恋爱,也许你愿意和我分享一下你的感受。”
我本想告诉他我对昙有什么样的感觉,向他解释说我从她身上找到了安全感,以及各种微妙的感觉,解释说我关注着她的一举一动,虽然我眷恋她的身体,但我想对她说些赞美的话,让她快乐,帮她从偶尔的颓丧、悲伤中摆脱出来,也想让她滤除掉我身上的悲伤——我知道这对我们俩来说正合适。但我太年轻,又过于生气,因而没有很明白地说出这些事。
“你爱你的母亲吗?”范问道,在我回答之前他又说道,“你清楚自己对她只有一点儿散碎的记忆。当然,还有一个梦。可是你却选择了遵从那个梦的指示,穷其一生去实现你母亲的愿望。那才是爱。你怎么能拿你对昙的着迷与之相提并论呢?”
我感到一阵挫败感,惆怅地将目光投向胀起的灰白色帐篷顶,看着最高处姬和金每晚悬吊在上面的金属环。当我再次把目光转向范时,看到他站起身来。
“好好想想吧。”他说道,“到了你能以同样的程度重视昙,那……”他用手指做了个轻蔑手势,暗示这是个不大靠得住的期望。
我转向木板,擎起一把飞刀。目标突然变成一个没有名字的魔鬼,一个长着木纹和血红皮肤的危险家伙。当我缩回手臂准备掷出飞刀时,我把对范的怒气同对控制了我生活的未知力量的愤怒凝聚在一起,然后将飞刀扎死在了红色人形的脑袋中央——掷出这一刀耗尽了我全部的力量。朝旁边一瞥,我惊奇地看到范正在入口处看着我。我本以为他发完了牢骚就已经回他的拖车了。他在那儿站了几秒钟,没有什么明显的情绪波动,不过我觉得他有种挺高兴的感觉。
昙干完自己的活后,就会帮我做杂务:喂养异兽,打扫它们的笼子,虽然她并不喜欢陪伴少校,但还是帮我照顾他。我必须承认我变得越来越不喜欢去看他了。我依然对他感到反感,尽管我仍旧对他过去的细节十分好奇,但他的精力大不如从前,靠近他变得更难。他常常坚持着要讲“浴火红玉”的故事,但总是在同一个地方陷入恐慌和悲痛,中断叙述。看起来这是一个他现编的故事,并非别人教他去作表演的,现在他的脑子不能再编故事了,只能说些零碎的片断。
但一天下午,当我们在他的帐篷内做完活计时,他又开始讲那故事。这次是从他先前老是不能讲下去的地方开始的,而且是用演出时那种毫不迟疑的深沉又粗糙的声音讲述。
“进入十月,”他说道,“降雨减少了,蛇整天待在洞里,蛛网上不再像雨季时那样挂满牺牲品。我开始有某种不祥正浮上水面的预感,当我把这种感觉报告给我的上级时,他告诉我根据情报,敌人的活动将开始频繁起来,预计敌人会在越南春节期间发动一次大规模攻势。但我对自己的感觉和情报都没给予真正的重视。我是名士兵,六个月以来碌碌无为,只是蹲在碉堡里巡视覆盖着红土和有刺铁丝网的荒地。我渴望着一场战斗。”
他端坐在一堆棕榈叶子上,沐浴在一抹微弱的光线中——为了通风,我们让部分帐篷预敞开。这些叶子看上去就像一座飘浮在黑晴空间中的小岛。而少校的灵魂已经被宇宙之火所烧焦扭曲,被放逐到永恒的虚无之中。
“十四号晚上,我做完了例行巡逻,回碉堡休息。我坐在桌旁边喝着威士忌酒读一本平装小说。过了一会儿,我放下书开始给妻子写信,写关于纪律的沦丧,我对敌人的恐惧,对战争演进方式的憎恶。我告诉她我有多么地憎恨越南。普遍存在的腐败,南越政府的愚蠢。鱼肉沙司的糟糕味道,有毒的丛林植物。这块讨厌的地方变成战场太长时间了,显得毫无价值。我继续大口喝着酒,酒精消除了残余的禁忌。我告诉了她关于越南军队变节和渎职的事,还有我们身边那些自称将军的蠢货。
“我一直坐在那里写,不知过了多久,有什么东西搅得我心烦意乱。我无法肯定那是什么。接着传来一声巨响……抑或是一下震动。我知道出事了,于是离开桌子走进通道,听到了哭叫声,后来传来轻型武器开火的爆炸声。我抓起步枪冲了出去,发现越共出现在铁丝网内。在周遭的灯光中,我看到许多身穿黑色宽松衣裤的小个子男女四处乱窜,他们手中端着武器,枪口喷射着白色的火星。我撂倒了几个,但想不出他们是怎么没有惊动岗哨就穿越了铁丝网和雷区的。不过,当我继续战斗时,我发现一个人的脑袋突然冒出了地面,马上意识到他们挖了地道。整个平淡无事的夏季里,他们就像白蚁那样偷偷摸摸地在地面下忙碌着。”
在这一紧要关头,少校再次受到情绪崩溃的折磨,我早准备好花费一番力气帮他恢复神志。可昙已经跪在他身边,握着他的手叫道,“马丁?马丁,听我说。”
没人叫过少校的教名,除了那个把少校介绍给观众的人。我毫不怀疑上一次有女子亲切地称呼他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他听到昙的呼喊,突然停止了颤抖,似乎背叛了他的勇气又回来了,他惊讶地盯着昙,眼睛闪过一道光芒,又消逝了。
“你来自哪儿,马丁?”她问道。
少校用一种迷乱的音调答道,“奥克兰……加利福尼亚的奥克兰。不过我生于圣克鲁兹。”
“圣克鲁兹。”昙清脆地拼出了这个名字,“圣克鲁兹漂亮吗?听起来是个美丽的地方。”
“是的……它还真的挺美。离小镇不远就是古老的红杉林。那儿还有大海。沿海一带真的很美。”
令我惊奇的是,昙和少校开始进行一次尽管过于简单却很连贯的对话。我记得他以前从未用这种方式讲过话。他的语法有些错误,发音也带有很重的口音。我想昙温和的方式肯定触及到他已经扭曲的内心深处,那里既不属于存在于潜意识里的真正的马丁·波耶特,也不属于一个薪出现的人格。听他谈论诸如多雾的天气、爵士乐和墨西哥美食等平淡的话题是很古怪的,他说在圣克鲁兹能尽情地享受所有这些。尽管他脸上已经出现了惯常的神经性痉挛,但同时也显现出一种新的平静。不过,这种状态当然并不持久。
“我不能,”他说道,突然转移了话题。他摇摇头,牵动了遍布在脖子和肩膀上的皮肤皱褶,“我再也不能回去了。我不能回到那儿了。”
“别难受,马丁,”昙说,“没什么好担心的,我们都会陪着你,我们……”